塞尔福里奇(HarryGordonSelfridge)1858年出生在美国的威斯康辛,父亲老塞尔福里奇原来是杂货店老板,1861年南北战争爆发后志愿入伍,连战连捷,晋升少校。四年后战争结束,老塞尔福里奇却不愿衣锦还乡,抛妻弃儿,只身远走。小塞尔富里奇从来和母亲相依为命,十四岁离开学校,做过报童,进过银行,卖过保险,十八岁经人推荐去了芝加哥MarshallField’s百货商店,事业发展才算有了眉目,风风雨雨二十五年,终于从学徒升到合伙人,据说“顾客是上帝”(Thecustomerisalwaysright) 那句话是从他口中说出,转瞬流传,成了业界名言。
1904年,塞尔富里奇先生结束了芝加哥的生意从此悠游乡间,两年后偶然到伦敦度假,却发现帝国的中心竟没有一间百货公司衬得起它的颜面。生意人退休了还是生意人,买地,盖楼,开店,1909年塞尔福里奇百货公司在伦敦牛津街的西面落成营业,古老帝国的落日余晖从此照亮摩登城堡的锦绣橱窗。姹紫嫣红,光影流年,百货公司撑过了草创,熬过了欧战,眼看着全球萧条都扛得过去,却还是输给了塞尔福里奇手中扑朔的纸牌和身边迷离的舞姬。信用破产,供货中断,股权易主,逝水狂澜,塞尔福里奇先生一世传奇,晚景黯淡。
2013年,英国ITV把上世纪这位百货业巨子的兴衰故事搬上电视屏幕,每年十集,连续四年边拍边播。今年农历年假那几天我刚追完结局。最后一季里塞尔福里奇和伦敦一位报业大亨交恶,撤去百货公司在那家报纸上的所有广告,报业大亨不甘示弱奋勇反击,旗下记者挖出塞尔福里奇的花边新闻连带曝光他欠股东们的陈年旧账,塞尔福里奇被赶出董事会的那天报纸主编亲自拟了 新闻稿的黑体标题, “HarrySelfridgeOusted”,简直昏君被黜! 清样送到大亨手里,他轻声念一遍念出几分恻隐,动笔划掉那个幸灾乐祸的标题改 作“EarlofOxfordStreetBowsOut”,牛津街伯爵是伦敦商界从前送塞尔福里奇的雅号,伯爵先生鞠躬退场,听起来体面很多,君子反目用不着去学鲁迅,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必要。
我的朋友里有一位朱先生也开百货公司,经营有方,南方人腾挪到北方十几年,没有南橘北枳的尴尬反倒有风生水起的模样。朱先生单名一个“锷”字,和民初护国将领蔡松坡同名,我们不叫他老朱都叫他大鳄。那几年大鳄的生意应该很好,开了酒店又开设计公司,连北京一间拍卖行里都有他的股份,沉迷旧物痴迷骨董,他说他入股拍卖行只为了收货看货方便,倒是不图赚钱。那间拍卖行的预展我去看过几次,场面不大,架势不小,竹木牙角文玩器物又多又精,铜炉雕漆印章紫砂也不输给几间大拍卖公司,气质与大鳄相仿,是北方拍卖行里的南方种子。每年春拍秋拍大鳄出手都很大鳄,我劝他收的道光卢葵生刻漆笔盒他纳入囊中,我嫌价高劝他别买的明代德化窑白瓷茶壶他也竞标得手,买完了有些拿回家锁进柜子有些索性就留在公司库房,“平时太忙我没时间伺候这些宝贝,留着等我退休了再和它们朝夕相对。”十足公子派头!
大鳄真的很忙,平时他住北京我住上海,一年见不了几面。有一回我在台北买到一张楠木横匾,苍松古旧,“古槐轩”三个字刻的是吴昌硕的行书,比篆书少见,木匾运回上海那天我拍了照传给大鳄共赏,谁知他看了照片第二天就飞来上海,一定要我加价转让。他说他父亲画了一辈子的画,退休前在杭州中国美院当教授,年轻时是浙派名家吴茀之的入室弟子,还跟过美院院长潘天寿,作过潘先生的助教,算起来应该是吴昌硕的再传。“我是家中独子,父亲从前一心想让我走他的老路,画浙派里少见的写意人物,我小时候淘气,冷墨枯纸前根本坐不住,父亲气急了没少打我,谁知道越打我越冥顽,终究不能让他如意。”西窗透进一缕斜阳暗自拖地,幽幽沾上靠着墙根的横匾,老楠木看起来更温润几分。“前几年父亲把旧藏的李叔同、黄宾虹、潘天寿分批捐给了几间美术馆,我知道他还是生我的气,书房里若挂上吴昌硕的横匾我也算认祖归宗,父亲看见了也许会明白我的心思。”中国人向来含蓄,学不来东洋人的跪地伏身更学不来西洋人的拥抱热吻,挂一张横匾求一点体谅才像是书香门第里的两代情深,那天傍晚大鳄抱着横匾回了北京,我没加价。
大鳄越来越忙,偶尔互通简讯他总是回得很慢,我怕耽误他的正事,很少打扰。去年春节前几天大鳄来电话说是去杭州陪父母过年绕道上海,想和我见一面。那天我请他在家对面的日式小馆喝清酒,半年多不见大鳄瘦了,鬓角更添白发几茎。大鳄说本命年里诸多不顺,酒店重新装修有工人意外坠楼;百货公司生意竞争激烈,股东里有人要退出有人想争权;拍卖行征集更难,征到了也都天价,买不动,不好玩。“有人出价想要我那些股份,我答应了,算是贱卖,不算亏本,父母都快九十了,我该回杭州陪他们养老。”我端起酒杯恭喜他终于提早退休,终于回到江南,终于有时间亲近他那些骨董珍玩,大鳄举杯饮尽,眉角舒展很多。
追看塞尔福里奇故事那几天我想起过大鳄,也想起十来年前黄伟文写给谢安琪的那首《年度之歌》,“回望昨天剧场深不见底,还是有几幕曾好好发挥,还愿我懂下台的美丽,鞠躬了就退位,起码得到敬礼。”剧终赛尔福里奇在百货公司中庭深深一躬赢得满堂同僚掌声雷动,走出商店大门,他的女朋友May就站在那里等他,梅说:“我想去巴黎,想去米兰,想去罗马,你准备好了吗?”离开伦敦,世界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