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 庵
我的《相忘书》出版在十年前,此番重新印行,订正了一些写错或印错的字,再就是将插图尽皆删去。———关于这本书,所要讲的就是这些,以下都是闲话。《相忘书》 之前,我出过随笔集 《樗下随笔》 《如面谈》 《六丑笔记》 《沽酌集》 《向隅编》 《罔两编》,之后则有 《云集》 《茶店说书》《比竹小品》 《旦暮帖》 和 《风月好谈》,绝大部分都是读书之作。我谈到不少读过的书,还有更多读过的书没有谈到,但相比之下,恐怕读书的方法要比具体读哪一本书更重要,虽然这方法就体现在读某一本书之中,而离开所读的书,所谓方法也就成了“屠龙之技”。
前些天偶尔到豆瓣网看看,在微博上写了一段话:“只有你是个好读者,我才是个好作者;即使我不是个好作者,你仍然可以是个好读者。”这可以说是我对自己的读者的期待,当然更是对自己作为读者的要求。我一向以为,没有做好必要准备的阅读,对所读的那本书来说,或许是个灾难。虽然,认字就是一种阅读准备,不过我想说的是,经验,兴趣,耐性,好奇心,理解力,等等。有些准备,甚至是专门针对某一本书的。讲得更具体一点,你怎么知道你所看到的不是这本书的缺点,而是它的特点,甚至优点;抑或反之,它并不是优点、特点,而是缺点。举个例子,我在出版社工作时,曾打算找人翻译本雅明的《拱廊街》,遗憾没有成功。好在 《拱廊街》 迟早会被译介过来,但对于这样一部“几乎完全由引文组成”的作品,怎么知道不是“掉书袋”———就像不少看不惯作品中夹杂引文的读者常常抱怨的那样———而是作者的精心追求,也是作品的特色所在呢。我所希望的是,一方面,作者写书的苦心,能为读者所领会;另一方面,读者读书,真能得到一本书的好处。这未免太过理想化,但也可以说是很“经济”,我从未做过自己的买卖,不过好歹在外企打过十几年工,训练出凡事都要考虑效益的思路,我想读书亦当如此。自然,有人不在乎这个,也无所谓。总而言之,自己感不感兴趣是一回事,人家写得好不好是另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至于因为自己看不懂,就认为人家写得不好,则更等而下之了。
伍尔夫说:“如果我们在阅读时能够摆脱这些先入之成见,那就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不要去指使作者,而要进入作者的世界;尽量成为作者的伙伴和参谋。如果你一开始就退缩一旁,你是你,我是我;或者品头论足,说三道四,你肯定无法从阅读中获得尽可能多的收益。”读书之道,盖在此矣。与此相反,则有如米切尔著《云图》 中所描写的:作家霍金斯遇见一位胡说一气的书评人芬奇爵士,忍无可忍,将其从阳台上扔下去活活摔死 了。然而作家也未必只想听好话———只有段数不够的作家才这样。杰出如契诃夫就说:“被昏蛋所称赞,不如战死在他手里。”所期待的大概是真正的内行话,读者应该成为作家写作的“解人”。当然要是能够像夏济安在 《黑暗的闸门》 中那样别具只眼地解读 《青春之歌》 《红日》 等,就更可佩服。如果前面所言对应着“只有你是个好读者,我才是个好作者”,那么这里就说得上“即使我不是个好作者,你仍然可以是个好读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