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和铁铮老师联系了,不知怎么这些日子突然想起他。有五年了,那时候因为编辑《俞振飞书信集》和这位老人结下缘分。台湾“中央大学”戏曲陈列室收藏有不少他捐赠的俞振飞书信和昆曲文献,那时陈列室的工作人员佩怡为我提供了铁铮老师的联络方式,说只要宋先生同意,资料可以随时使用。第二天,我贸然给久居美国的铁铮老师拨去了电话,老人接起电话,听明来意后甚为热情,立时与“中央大学”做了沟通,这意外为“中央大学”与我一起历经四年编辑出版俞老这本书做了铺垫。
老人今年七十多了,1999年中风,落下右半身偏瘫、声带麻痹的毛病,2001年又患心肌梗塞,心脏停跳,鬼门关匆匆走了一遭。自此一切放下,该捐的捐,该扔的扔,少了牵挂,为了更好地治疗,由家人送去了美国颐养天年。有一回他寄我两张相片,说彼此认个脸。相片的背景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老人头戴一顶蓝色的棒球帽,身穿一件蓝色的衬衫,手里握着一本萨拉·佩林自传,底色恰也是一片天空的蔚蓝,老人微微笑着,看起来那样清澈、那样平静。他说他的住所靠着海,空气澄清,没有严寒没有酷暑,没有梅雨没有台风,难得听到一次打雷,那是上天对他的眷顾了。
铁铮老师是位昆曲工作者,早先随叶仰曦学的戏较多一些。叶先生是溥侗的学生,昆曲、书画尽得红豆馆主风流,“文革”后是第一批允许在荣宝斋出售书画作品的画家之一。铁铮老师跟老师学戏,见过他的小书桌旁贴着这样一句话:“抑知昆腔误我我误丹青。”《牡丹亭》 里有句唱词:“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写尽每一位昆曲人的执念,未必高贵,却是心甘。铁铮老师同样坚守着这样一份执念,年青时弃医就艺,大半辈子就这么走了过来。我接触昆曲的时间比较晚,29岁时欣赏了第一出昆曲演出才发现好,之前却总认为那是老太太们打发时间的娱乐。1956年 11月“南北昆曲会演”那会儿,他刚刚是个高中生,凭着每天不吃早餐和午后点心省下的三角钱,够买到长江剧场最后一排的座位:“没有车钱,幸好我在学校锻炼竞走和长跑,从铜仁路到国际饭店,来回全靠走。看演出的十多天日子,我都是省下饭钱的。”他说。为此他总担心看戏会成为我一个很大的经济负担。
《长生殿》“闻铃”是这位戏迷的开蒙戏,当时学戏沿用着火柴棍的老方式,满宫满调地每唱念一遍放一根火柴棍,有了10根火柴棍,就从一侧逐根移往另一侧,大概要唱七八十遍。1964年冬天,北方昆剧院在北京音乐厅举办了一场昆曲音乐会,他作为男声独唱,演唱了“闻铃”的最后一段。之后北京电台邀他录了整出“闻铃”,并制作了密纹唱片,待到将要发行时偏偏赶上“文革”,“革命小将”们没有客气,将唱片模型和钢丝录音全部毁去。老人每忆及此事都无比痛心,不过那年月四害当道谁不痛心呢?
北京有家昆曲爱好者的社团———北京昆曲研习社,是1956年在俞平伯、张允和等人的发起下成立的。社里有位袁敏萱,世称“袁二小姐”,至今身边几位朋友提起她还亲切地称呼她“二姑”。“袁二小姐”对这位后辈倍加欣赏,给俞振飞写了信,说北京有位上海来的青年叫宋铁铮,很崇拜他,有机会要请五爷给他说说戏。俞振飞其实知道宋铁铮,早年在名医顾森柏家里见过,那时的上海成都路顾家是上海京剧票友常常聚会的地方,铁铮老师去吊嗓子,俞振飞让他有空去华山路戏校看昆曲班学生的演出。到1963年4月,铁铮老师终于在北京位于南河沿大街的欧美同学会拜俞振飞为师了。此时的铁铮老师是北方昆剧院的专业演员,拜师后,昆剧院让他在俞老留京期间多陪陪老师、照顾老师。铁铮老师演的 《太白醉写》原是由昆曲“全福班”前辈沈盘生老先生所教,这回俞振飞为他细细打磨,亲自做身段示范,叮嘱他要注意醉态的变化情绪。那天正说着戏,朱家溍来了,由于房间小走不开,俞振飞乘兴将课堂移入了花园。朱先生于是随铁铮老师一起学了起来,俞振飞示范一段,两人便学做一遍。如此几天,朱先生开心地说:“我们都是俞老的学生,我们是师兄弟。”“文革”后俞振飞北上的机会比较多,开政协会、文代会,或率院团北上演出,每次去少不了给铁铮老师一个消息,告诉他暂住的地址,他喜欢这位学生陪着他。俞老和蔷华老师习惯了晚睡晚起,所以他们俩的早餐券,成了小徒弟的大餐。
恭王府在解放后花园成了机关宿舍,府邸成了中国音乐学院和艺术研究院等单位共同使用的办公场所。铁铮老师自1976年调入艺术研究院工作,一住便是19年,工作了25年。最初分配他住在原来音乐学院的一间琴楼,这个楼能抗8级地震,唐山大地震时他在屋里睡得正香,忽然身子被震得弹了起来。恭王府花园内存有一个大戏台,1979年北京昆曲研习社恢复活动,因他的介绍,曲社开始每周日在“嘉乐堂”原音乐学院加建的舞台上、下和堂前院子进行活动。朱家溍偶尔骑着他那辆1947年买的英国凤头牌自行车来参加活动,他与朱先生极投缘,两人同为昆曲社社委,相佐相助二十多年,朱先生称呼他铁铮老弟。朱先生曾被冤屈“偷盗故宫文物”,蹲了几年大牢,结果查明不但是错案,而且他家还捐赠给国家文物。朱先生觉得庆幸,对老朋友说,他从来没有拿过故宫的一草一木,蹲监狱很好,躲过了“反右”的灾难。
铁铮老师说有段时间他为曲社联系了周日借恭王府礼堂活动,有一位老先生总是坐在观众席一角默默地看排练。后来有人告诉他这正是大名鼎鼎的张伯驹,他就前去问候,张先生客气,老说好。结束时他一直将张先生送到大门口,有一位年轻人骑车来接张先生,把他扶上后座。看着他们缓缓在残阳下越来越远,铁铮老师慨叹不已。好在好好先生的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我们不曾忘记,一直挂念着。
那年过春节,老人又寄来几张照片,附信说现在没什么能送给我的了,只有几张老照片聊表心意,或许我会感兴趣。照片是他年轻时候的戏装照,一张是 《牡丹亭》 里的柳梦梅,正在杜丽娘的梦里拿着柳枝唱“似水流年”;另一张与刘长瑜演完了 《太白醉写》,在舞台上与俞振飞、李蔷华等人一起谢幕,那扮相够儒雅够倜傥,十足俞振飞的神气。我回他信说喜欢极了。
文/唐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