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从鲁迅公园经过,发现棣棠花已经开放了。初开的零星几朵黄颜色的棣棠花,在同是黄花的大片金钟花和迎春花中很不起眼。无意中看到,心里生出一种惊喜感。
想起以前读 《鲁迅全集·书信卷》,曾见鲁迅先生也提及过棣棠花。那是1935年初,写给其好友山本初枝的信,内容很有趣味:
棠棣花是中国传去的名词,《诗经》 中即已出现。至于那是怎样的花,说法颇多。普通所谓棠棣花,即现在叫作“郁李”的;日本名字不详,总之是像李一样的东西。开花期与花形也跟李一样,花为白色,只是略小而已。果实犹如小樱桃,孩子们是吃的,但一般不认为是水果。然而也有人说棠棣花就是山吹。
棠棣,也写作常棣,常常用来比喻手足之情。因为棠棣和棣棠字序颠倒,这两种植物的名字很容易混淆,其实是完全不同的植物。所以清代汪灏等人奉旨编定的 《广群芳谱》 中,在“棣棠”条下特意辨误:“郁李名常棣,与此迥别,原谱 (按:指明代王象晋《群芳谱》) 误合为一,今正之。”
鲁迅先生雅好植物,自小就有读《广群芳谱》、《花镜》 的兴趣。然而这封信里,对于郁李的描述并不完全准确。在植物科属上,郁李属于蔷薇科樱属,是一种灌木,和李属的李并不同属。李树是乔木,比低矮的郁李高大很多,两者外形颇有区别,郁李称不上是“像李一样的东西”。此外郁李的花色除了白色,也开粉红的花。日本江户时代博物学者毛利梅园所作的 《梅园草木花谱》 中,两种花色的郁李都收录其中,并标注出棠棣即郁李的别名,非常直观地说明了这个问题。《中国植物志》 里,同样也有着郁李“花瓣白色或粉红色”的记载。至于“也有人说棠棣花就是山吹”,这就把两种植物弄混了。山吹是日语词汇,指的并非棠棣,而是棣棠。
我对棣棠印象最深的,还在于其花色。棣棠的花瓣颜色很均匀,总能大体保持几乎一致的颜色。棣棠花盛开的时候,这一丛与那一丛,今年的花与记忆里去年的花,颜色几无差别。同样是黄色系的花,比起桂花的颜色从金桂、银桂到丹桂的区别,棣棠的花色有单一纯粹之美。日本传统颜色里,有一种山吹色,即指棣棠花瓣的颜色。用国画里的藤黄掺上一点硃磦,就能调出棣棠花的颜色。这时再略微调上一点点的赭石色,能让颜色沉稳下来。如此对着棣棠花调整颜料和水,直到终于变成和花瓣一样明亮温暖的色调。
说来有意思的是,迅翁的二弟知堂也曾在作品中言及棣棠。《枕草子》里有一段,讲清少纳言收到定子中宫的信:
(清少纳言) 打开来看的时候,只见纸上什么字也没有写,但有棣棠花的花瓣,只是一片包在里边。在纸上写道:“不言说,但相思。”
这是出自 《古今六帖》 里的一句和歌,清少纳言读信后大为感动,答以这首和歌的前半句“心是地下逝水在翻滚”,几天后又回到了定子中宫身边。
知堂的译本里,对这段文字作了注释:“棣棠花色黄,有如栀子,栀子日本名意云‘无口’,谓果实成熟亦不裂开,与‘哑巴’字同音,这里用棣棠花片双关不说话,与歌语相应。”
我对“棣棠花色黄,有如栀子”这个说法心存疑惑。棣棠开黄花,与花色洁白的栀子花外观截然不同。为何看到棣棠花瓣,就能联想到栀子所表示的“无口”,这个问题我想不明白。找了林文月的 《枕草子》 译本,发现林译本里对此没有解释。我猜测也许和日语的用法有关,于是就请教来自日本的下村同学。下村同学说,栀子果实可以用来制作染料,山吹色就是用栀子果实染成的。栀子在日语里的假名是くちなし,和“口無し”的读音一样,可以理解为“不言说”。所以知堂的这条注释表述得不完全准确,不是“棣棠花色黄,有如栀子”,其实是指棣棠花的颜色,有如用栀子果实染就的颜色,进而把棣棠和栀子联系起来,再藉由栀子与“无口”相同的读音,表达出“不言说,但相思”的婉转心意。
这是转了好几个弯才终于绕明白的文意,我因此很感谢下村同学的解惑,并且觉得清少纳言一下子就能读懂信中棣棠花瓣的意思,果然不愧是定子中宫的知己。于是又想到鲁迅那封提到棣棠的信。信的收件人山本初枝是和歌歌人,与鲁迅在上海相识,通这封信的时候,她已回到日本。她辞行后,鲁迅赠诗写道“我亦无诗送归棹,但从心底祝平安”。《鲁迅全集》 里收录24封写给山本初枝的信,在信中,鲁迅称她山本夫人,两人交情甚好,诚恳到无话不谈。
我花了几天工夫考据植物,写了这篇小文。但现在觉得植物上的对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友之间,就像《枕草子》 里那封棣棠花瓣的信一样,再蕴藉的表达,双方都能心领神会。只要收到好友写来的信,就是很高兴的事情,植物上的对错与之相比,终究还在其次啊。
文/杨月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