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自驾游皖南,回来兴奋地向我展示一路拍的照片。许多地方都是我旧游之地,面貌大改而又似曾相识。去过,应该“相识”,说“似曾”,是因为已非旧貌。
若说呈坎如今花枝招展,那我去的时候,它还是养在深闺的睡美人。
去呈坎,完全是一个意外。一九九二年冬天,本是奔黄山雪景,中途起意,在歙县下车去看鱼梁坝,又听说有个呈坎的村子,极有意思。便被勾引去了。
从歙县到呈坎要经过潜口,就一条公路,呈坎是公路的尽头,虽顺路是“顺”不到的,要去就得专程去。真正是“深闺”,此前根本没听说过。原也只打算随便走走,不想到了地方还没下车司机就问:今天还走不走? 原来这儿每天就一班车,过半小时这车要开回县城,后面再没车了。半小时? 那真是“到此一游”了,或者说,等于过其门而未入。
有条溪水从村前流过,虽在下小雨,还是有人在水边的大石上捶衣洗濯。后面的村子阴雨天愈见斑驳,古意盎然。问这里可住宿吗? 司机指指不远处一两层的房子,说可以。确认了我们要住下,他又大声嚷嚷问有没有人进城,而后也不待半小时了,将车掉了头就往回开。
住宿的地方很破旧,却应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房子,极简陋,与徽派民居的讲究恰成对比。二楼住人,走廊一通到底,也是阳台,砌死了,如一道矮墙。房间里是板床,床单下是厚厚的草垫子。
在一中年妇女拿来的本子上做好登记,中年妇女问晚饭是不是在这里吃———得说好,因没别的客,村里也没别的地方供饭,自带着吃的她就不开伙了。好像也没菜单,记不得是点菜还是按人头算,反正是吃完了再说。
“后路”安排既毕,就去逛。回过苏北乡下老家,中学学过农,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农村可以是这样,那些大大小小的宅院,虽是老旧且显得破败,却可想见昔日的盛景。因是半道里折过来,根本没做什么功课,不知呈坎的来历,只模糊地知道皖南往昔殷实富有,徽商、归田的官员在此置地建宅,过耕读的乡绅生活,推想呈坎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但之前没见识过———彼时宏村、西递还默默无闻,苏南的同里、周庄也都少有人知,何况呈坎? 故一路走一路看,桥边凉亭、水边美人靠,转弯抹角处拱门、更楼次第入眼,不免一惊一乍。门头上的砖雕、木刻之类,虽无人打理,朽坏残破,乱头粗服间难掩岁月沧桑,不及细看,也仍是啧啧称奇。
不比如今有旅游指南,巨细无遗,一一搜罗指点,我们稀里糊涂到呈坎,并无具体的目标,只有这里的一处宗祠宝纶堂,在歙县听人介绍过,是重点文物。照村里人指点寻过去,却见门扉紧闭,一把大锁锁着。因处处可看,倒也没觉得有多扫兴,回过头来沿着河街瞎转悠。人家大多敞着门,遇有好奇处,探头探脑看看,乡人木讷,不拦着,也不吱声……若你主动问:可不可入内看看? 便又邀进去,让在天井、堂屋里坐。
几十年后游宏村、西递,家家户户都在搞旅游,大点的宅子都成了景点,游人络绎不绝进进出出,主人都兼着讲解员、售货员,忙着招徕顾客,推销各种玩意儿。彼时呈坎的居民一点不知他们有朝一日将因旅游而获拯救,我记得更多的是闲聊时的抱怨。有能耐的早出去闯荡了,因各种原因守着老屋的,没钱盖新房,也没想着翻修,只好看着宅子破旧下去。
这家看看,那家转转,我们弄成了走家串户的节奏。有一处宅子,从门外看到敞厅里老少几人在嗑瓜子聊天,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座中一小姑娘瞅个正着,忽然站起来问道:“你们就是从南京来的吧?”原来闲逛的当儿,有两个南京人要看宝纶堂的事已在村子里传遍了,那钥匙就在小姑娘手里,她听说后反过来找我们找不着,不想在这里撞上了。
旅游还不成气候的年代,后来成为景点的许多地方并无专人管理。因想起多年前和一哥们骑车去南唐二陵,也是铁将军把着,无从进入,最后是找到大队支书开了锁放我们进去,什么门票之类,就更无从说起。但我不明白,贵为国家重点文物的宝纶堂,怎么会随随便便让一小姑娘管着。跟在她后面走,就听她解释。原来宝纶堂并非什么开放的景点,现在村里的小学就在里面,她母亲是学校的教师,住里面,这一阵外出,她在别处念高中呢,寒假回来,一个人在这儿看着,好比值班。
进得祠堂,天已黑下来,徽派深宅大院高墙四合,尤显得暗影深浓,里面只有几只瓦数很低的灯泡,打开只昏黄地照见一隅。也看不出什么了,只记得经了改造,一圈教室,好比违章建筑,祠堂的原貌则面目模糊了。问小姑娘,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小姑娘人极热情,也很愿意说话,只是话题集中在去年暑假去过一趟上海,再就是问我们关于南京的种种。她觉得呆在村里无聊透了,发愿一定要离开,哪怕是在县城。
坐了一阵要告辞,小姑娘坚留我们吃饭,不待我们答应,就开始忙起来。怎么好让个小姑娘管我们饭呢? 而且说好了要回住处吃的。她坚称不妨事,到时她去说。正推脱时,她已在伙房里喊,火都生了。我们过去,果见她在往灶里添柴草,角落里红红的火光,再要走就扫她的兴了。
是下的挂面。刚开吃,就听外面呯呯的敲门声,有个女人在嚷,听不大清,好像是关于吃饭的,要等到什么时候之类。定是那中年妇女等不到人,找上门来了。我们大觉尴尬,连忙要起身跟她回去,小姑娘拦着不让,自己也不去开门,只坐那儿高声应答。说的是方言,语速极快,蹦豆似的,听不懂说些什么。就这么来言去语,隔空喊话,过一阵门外声音渐小,像是一边数落一边走了。这边小姑娘不当回事,兀自咯咯地笑,倒似把人气着了让她很开心。
她不当回事,我们回去时却是不无忐忑。回到住处,去找那人开门,赔不是之外,表示饭钱照付就是。中年妇女犹自心意难平,忿忿地说,你们又没吃,怎么收你们钱?! 领着我们往楼上走,她还在说气话,矛头所向,却是那小姑娘……
又下起雨来,不大,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特别安静。看看手表,才八点半,早得很,却也无处可去。开门走到走廊兼阳台上四处张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奇的是,这时候村子里已然黑灯瞎火,使劲细看,也没见着一家亮着灯。那么早就睡了,电视也不看? 而且全村人都如此? 我有点怀疑是不是停电,随即就否了,因房间里灯分明亮着。看来这里真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奏。
那么,入乡随俗,也就早睡吧。却是睡不着。过一阵听到由远及近传来不紧不慢敲梆子的声音。怎么回事呢? 遂又穿衣下床到外面看,却见一片黑暗里有一道手电筒的光在移动,偶或投出一个穿蓑衣的人影。绕着村子走,梆子声在稀疏的雨声中一下一下,传得很远。像雨声一样,一点没打破笼罩一切的安静,反将那安静衬得越发的静。我忽然明白这是在打更。没想到这年头这地方还有打更这回事,忽又想到,事实上长这么大,除了在电影里,我从来就没见过打更的。
回到床上复又躺下后,我还在想,不知是不是像古时一样,每更都出来报时。应该家家都有钟表了,还要打更,却是为何呢? 又想,且看下一次打更是几点吧? 不想没等到二更就睡过去,而且睡得结结实实。也不知是不是打更的梆子声让我感到了现世的安稳……
文/余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