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中州韵,大致地说,是对字读斟酌古今、综合南北,使之成为通用语的约定俗成的沿袭。凡以当地的土音作文读的唱说,都称“中州韵”。苏州一带演唱昆曲的中州韵,更有吴地方言特色。如今,不少昆剧院团的唱念颇有京剧化倾向,吴音渐减。我们常常呼吁保护、传承昆曲遗产,中州韵这一环却被忽略了,未免令人遗憾。
尽管人们都承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在昆曲史上,梁辰鱼对于改良音韵的贡献,始终是被老师魏良辅的光影所掩盖的。“曲圣”的桂冠令魏良辅踞于“立昆之宗”尊位,似乎凭一己之力便让昆曲大行于天下,殊不知,梁辰鱼的作用更胜一筹。
梁辰鱼确实得到过魏良辅的传授。随之他与郑思笠等人精研音理,并用改革后的昆山腔编写传奇 《浣纱记》,成为有史以来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昆剧。朱彝尊曾给予高度评价:“传奇家曲,别本弋阳子弟可以改调歌之,惟 《浣纱》 不能,固是词家老手。”吕天成的《曲品》 则赞曰:“丽调喧传于 《白苎》,新歌纷咏于青楼。”从元代末年到明嘉靖年间,昆山腔一直停留在清唱阶段,出现 《浣纱记》 后,在舞台上充分焕发生命力,乃至让梁辰鱼自己也成了传奇人物。“艳歌清引,传播戚里间。白金文绮,异香名马,奇技淫巧之赠,络绎于道。歌儿舞女,不见伯龙,自以为不祥也。”(焦循 《剧说》 卷二引徐又陵 《蜗事杂订》)。他放飞的凤凰鹞,竟能吸引无数鸟儿追逐。
魏良辅在改革昆山腔时所作的探索,大致可分为三个方面:一是正音。他发觉“苏人惯多唇音,如:冰、明、娉、清、亭之类。松人病齿音,如知、之、至、使之类;又多撮口字,如朱、如、书、厨、徐、胥”,针对这些弊端,把“曲有三绝”中的一绝——“字清”列为首要。正音,主要是纠正吴方言土音的讹误,确立官方语言 (吴地普通话)的地位。二是依字声行腔的曲唱方式。按正音后的四声调值走向化为旋律,就是依字声行腔。它由字腔、板眼、过腔构成。新昆山腔的纡徐委婉、细腻缠绵,在过腔接字中得到充分的体现。这正是魏良辅强调的“字字句句,须要唱理透彻”,“过腔接字,乃关锁之地”。三是器乐伴奏。即以弦索乐器伴奏新腔,创立了完整的伴奏乐队。通过这三个方面的革新,促使新昆山腔具备了“流丽悠远”、“清柔婉折”的特点。
沿袭并深化这一改革的,是梁辰鱼。在音韵方面,他比魏良辅有更多的优越性。
钱谦益在 《列朝诗集小传》 丁集中说:“昆有魏良辅者,造曲律,世所谓昆山腔者自良辅始,而伯龙独其传。”独其传三字,含义很丰富。梁辰鱼在传承魏氏唱法的同时,对新昆山腔有进一步的探索。作为骈丽派 (昆山派) 的代表人物,他在曲学方面侧重有别于杀伐之音的婉转柔静之音,散曲集被认为具有“雅裁丽制,含思宛转,宜乎被之弦管,有令人凄动心脾者”的曲唱风格。我们从一些序文中,也能看出他对曲学的精辟见解。
自明代以来,曲论家对 《浣纱记》的用韵有不同的看法。有专家运用韵脚字归纳法,对 《浣纱记》45出341支曲子的用韵情况做过详尽考察。得出的结果是共有21韵部:东钟、江阳、寒山、桓欢、先天、庚青、真文、侵寻、支思、齐微、鱼模、歌戈、车遮、家麻、皆来、萧豪、尤侯、敌国、独曲、列接、落索。仔细分析这21韵部韵脚字,可以发现梁辰鱼作曲时尽量遵照《中原音韵》,也有一些出韵的地方,专家认为是作者方音的自然流露。
这就引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梁辰鱼流露的方音,究竟是昆山话,还是开封话?
常识告诉我们,童年浸淫的方言,浃肌入髓,一辈子都难以消磨。魏良辅是江西豫章 (今南昌) 人,他的女婿张野塘是安徽寿县 (一说河北) 人,他们与中州音的隔膜,无疑要远远超过祖籍河南的梁辰鱼。何况,生活在吴地的人们,历来具有语言天赋。如今国人熟练掌握外语者,不也是吴籍居多?
梁辰鱼出生在昆曲发源地昆山。查阅近年发现的 《澜溪梁氏续谱》 孤本可以知道,梁氏家族原在河南大梁。元季时,梁辰鱼十二世祖孔彰,曾任重庆府同知。孔璋之子仲德,曾任昆山州同知,后迁任桂阳府通判。梁氏家族正是在梁仲德任昆山州官时迁居到昆山澜溪的。从梁辰鱼十世祖梁泽民到四世祖梁纨,都是朝廷命官。与梁氏联姻的叶盛、顾鼎臣为昆山望族,是著名文学家、政治家。梁氏家族完全称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之族,正可谓“源远者其流长,本大者其枝茂”。地方史料记载,昆山西寺弄曾建有沐天恩坊和美坊,分别纪念梁氏先祖梁昱和梁纨的功勋。
然而,在梁纨之后,梁氏家族开始走下坡路。梁辰鱼的父亲梁介,官职只是平阳训导———相当于如今的教育局长,从九品以下了。
梁辰鱼是梁氏家族中的一位特殊人物。年轻时,他就把科举看得非常淡薄,以为“一第何足轻重哉”。功名自然与他无缘,终其一生不过是一个靠捐资获得的太学生而已。然而,梁辰鱼呕心沥血于水磨腔。如果说,他的 《浣纱记》 借男女离合之情,抒国家兴亡之感,自己则是借昆曲艺术改革,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
明代文学家张大复与梁辰鱼孙子梁雪士交往密切。他在 《伯龙梁先生人物传》 中记载:“辰鱼,字伯龙,长八尺有奇,疏眉目,虬髯。曾祖纨,父介,世以文行显。而公好任侠,喜音乐,多飞扬跋扈之气,不肯俛首就诸生试,作归隐赋以申其意”。梁氏筑有华屋,招徕四方奇士英杰,结交戏曲名家,甚至和剑侠力士、和尚道士都成为好朋友。不难看出,从外貌到性格,梁辰鱼都是“北人”。
与众不同的家庭出身,使梁辰鱼较早领略传统文化的美好,家道中落又令他洞悉世态炎凉。梁辰鱼的诗文中常常会有“慷慨忧生之感”。然而他并非庸碌之辈,自号“少白”,就意味着他想跟诗仙李白一样,走出一条不同于一般读书人的道路。嘉靖三十二年,梁辰鱼开始了漫游生活,足迹遍布吴越、荆楚和齐鲁。五年后,应顺天府乡试,想“览观天下之大形胜,与天下豪杰之士上下其议论,驰骋其文辞,以一吐胸中奇耳”。事实上,他无法走通仕途,胸中远大的抱负只能寄托于笔下的勾践、伍员、范蠡,“看满目兴亡真惨凄,笑吴是何人越是谁?”以苍凉而沉重的王朝兴衰之感,来唤醒当朝统治者。
昆山腔最初是用昆山方言吟唱的典雅之词,流传的范围并不大。后来,魏良辅在女婿张野塘的帮助下,“啭喉押调、度为新声”,选择了昆山———中州韵这一种以吴侬软语为基础的复合型语音,促使昆曲走向广阔的空间。“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昀”,“功深镕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明·沈宠绥 《度曲须知》)。改良以后的新昆山腔,婉转细腻、一波三折,令人荡气回肠,被时人称之为水磨腔。
张大复 《梅花草堂笔谈》 中,作了极好的补充:“梁伯龙闻,起而效之。考订元剧,自翻新调,作 《江东白苎》、《浣纱》 诸曲。又与郑思笠精研音理,唐小虞、陈梅泉五七辈,杂转之。金石铿然,谱传藩邸戚畹,金紫熠爚之家,而取声必宗伯龙氏,谓之‘昆腔’。”
梁辰鱼不但精通乐理,能编写传奇,而且擅长演唱。他以新昆山腔创作的 《浣纱记》,真正使“昆山———中州韵”在舞台上的演唱成为现实。他积极推行“昆山———中州韵”,除了中州音是当时的官方语音,更因为自己的先祖来自河南。既突破方言局限,也体现了认祖归宗,这种文化认同是源于血脉的。
《浣纱记》 的杰出意义,在于它成功地嫁接了新昆山腔与传奇剧本的演唱,把清柔悠扬的昆腔新声融入戏剧情节,相辅相成,共同完成舞台表演。《浣纱记》 问世以来,不断有人批评其过份绮丽的语言风格。但应该看到,典雅的语言风格为文人介入戏曲提供了经验,提升了戏曲的文学内涵和社会地位。这恰恰是梁辰鱼对昆曲发展的重要贡献。相比而言,《浣纱记》 在填词制曲方面的贡献,超越了剧本自身,对宋元戏文曲牌格律的吸收和突破,对昆山腔传奇曲牌的运用所产生的影响,一直绵延至今。
所谓中州韵,大致地说,是对字读斟酌古今、综合南北,使之成为通用语的约定俗成的沿袭。尽管中州韵受元代卓从之 《中州乐府音韵类编》和周德清 《中原音韵》 的影响很大,然而并不是一回事,曲唱时更宽泛些。凡以当地的土音作文读的唱说,都称“中州韵”。苏州一带演唱昆曲的中州韵,更有吴地方言特色。如今,不少昆剧院团的唱念颇有京剧化倾向,吴音渐减。我们常常呼吁保护、传承昆曲遗产,中州韵这一环却被忽略了,未免令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