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新作 《醉心花》 改编自莎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的“曲”,多用典,重藻饰,在辞藻的覆盖下,“情”的存在感显得淡薄了。然而汤显祖、莎士比亚这些古代大师写作时,胸中有多少焦虑,多少激情! 如果不能被生活激起这样的当下焦虑与激情,仿古拟古的刻意追求,要真正沟通观众心灵,激起剧场能量,也许是困难的。
将《罗密欧与朱丽叶》 改编成昆曲,比起同为莎剧改昆曲的 《我,哈姆雷特》,难度要小很多。从结构来看,它以青年男女的爱情为主线,相爱、受阻、抗争、死亡,爱情始终完满,很像中国古典戏剧中生旦离合、双线并行的传奇结构。从主题来讲,歌颂青年男女单纯热烈的爱情,没有多少文化差异需要弥缝。所以除了一些必要的中国化处理,《醉心花》 实际上并没有对莎翁原著做大刀阔斧的改编,甚至连青年男女相恋的节奏,也和意大利人一样迅雷不及掩耳,早上四目相对,晚上就说出“甘为赘婿”“愿做奔女”这样夸张的台词。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莎士比亚笔下那种如五月薰风拂面,风中还带着朝露气息的单纯、明朗和热烈,却变成了昆曲舞台上的沉郁。
这种印象不仅来自于舞台设计,更来自于文本。也许我们可以从静尘师太这个人物身上找到症结所在。静尘师太是对原著中劳伦斯神父的改写,然而除了相似的身份,两人之间有着根本差异。劳伦斯神父是一个动机明确、完整连贯的人物形象,他希望促成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合,以此来化解两家的积怨。他为这对年轻人主持婚礼,帮助罗密欧出逃,给朱丽叶假死药,为罗密欧报信,都是出于这个动机。相比之下,静尘师太却显得动机不明、形象暧昧。她见姬灿和嬴令一见钟情而感叹:“仇以怨起,怨以情消。难道这慈悲法门,便落在他二人身上?”又说曾对佛祖发下宏愿,“欲解两姓积怨”,因而主动前往“点悟苦乐”。所谓“慈悲法门”、“点悟苦乐”,都是乍听很高深而实际很含混的表达。在观剧过程中,我始终感到困惑,静尘师太的目的,到底是希望促成这对年轻人的爱情圆满,还是使姬嬴两姓在这对年轻人的死亡中实现和解? 听其言近于前者,观其行却更像后者,毕竟,当知道嬴令假死的消息没有及时送达,静尘师太并没有任何挽救的举动,只抽象地感叹一下“造化弄人,一至于此”“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便径自回禅房念经去了。
可以理解编剧本人对人物的合理动机不甚介意,作曲抒情才是她的真正兴趣所在。王国维先生评论元杂剧重于写曲而疏于人物塑造和情理逻辑,从这个角度衡量 《醉心花》 来看,确是继承了古早时期的创作特点,但这种以写曲为能事、以抒情为旨归的创作倾向,恐怕是一条风景迷人的险途。剧中的抒情,因为很大程度上不是基于人物性格和具体情境的抒情,其实也就无情可言,像静尘师太频繁出场,很多时候是代作者议论。姬灿戴罪出逃,静尘师太感叹:“你逃得刑枷,可逃得情枷吗?”嬴令为情所苦,静尘师太问道:“何者为色”“何者为空”“何者空不异色,色不异空”。两人情死,又由静尘师太出场“点化”众人。以这样一个的“佛里佛气”的形象贯穿始终,时不时来上几句似是而非的“禅机”,常常使人产生勘破情关才是正道的错觉,《醉心花》因此缺少年轻人恋爱的天真明朗,舞台气氛压抑。这肯定不是所谓中西文化的差异,因为在《西厢记》《牡丹亭》这些古典传奇中,年轻人的爱情也是生动热烈的。
以超然姿态游离于具体戏剧情境之外,发表抽象的感叹,这似乎是时下戏曲舞台上一种新兴的创作手法。我不想从剧作法上讨论这个问题,而是想指出,这其实暴露了对于曲这一样式的力不从心。因为曲不仅长于抒情而短于叙事,而且长于对普遍心境的喟叹而短于对细腻情绪的捕捉。因此,非要有极大的才华,才能弥补这个短处。如 《西厢记》“天下夺魁”,不只是因为其词如花间美人,更是因为能将众人心事曲曲绘出,颦笑之间的微妙变化无不妥帖。抒情的背后充溢着具体鲜活的人气,而不是抽象空洞的“哲思”。
再来看 《醉心花》,姬灿和嬴令沦为面目模糊的两个年轻人,他们的心理状态和情感发展都流于简单粗暴。有时候唱上好几支曲子,人际互动关系仍是静态的,徒然以典故辞藻炫人耳目。像第四场那套曲子,编剧不可谓不用心,然而信息量有限,节奏拖沓,以至于观众听着觉得负担,很难和剧中人产生共情。不得不承认,这个时代的写作者毕竟是从完全不同的语境中成长起来的,即便在文采辞藻上竭力追摹,格律典故全无错讹,终究不是胸中真挚秀杰之气的自然流露。何况,文采辞藻之事,重在不着痕迹,如美人不知其美,益增其美,一旦流于卖弄,便失了韵味。
若仅以曲论,既有古人词山曲海珠玉在前,《醉心花》 优势何在? 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戏剧文体,亘古不变的是创作者的激情,以禅做戏,以理做戏,以典故和辞藻做戏,都是很难与古人比肩的。所以我更期待这个时代的新一辈编剧们,能写出汤显祖们所不曾梦想过的、以我们这个时代的眼睛所看到的鲜活世态和鲜活的人。
文/织工(作者系剧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