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三侠图
刘伶醉酒 李霞绘
李志茗
2016年12月28日《笔会》版刊头图《群仙祝寿图》,作者李霞,是我的曾祖父。
李霞 (1871—1938),字云仙,号髓石子,又号抱琴游子,近代画家,福建仙游人。黄永玉先生在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感慨地说:“仙游出著名画家”,“李霞、李诘、李耕、黄羲、张英……各见讲究,传承着仙游画派千年不断的香火”,“而仙游千百年来美术传统却蕴藉地在疆域之内保持精微,不作远游,何耶?”其他画家我不清楚,但我曾祖父决非画地为牢,安土重迁。他在作品集里自言平生好游名山大川,往来京沪间三十余年。的确是如此,他大半生漂泊在外,在北京、上海、福州等地长住,也去台湾传艺经年,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家,家里人难得见到他,为此他没少被曾祖母抱怨。
但对曾祖而言,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他是画工出身,没有受过绘画理论教育,也未跟随名师学习,作画全凭兴趣和自身悟性。因而广泛交游、转益多师成为他提高技艺的重要途径。正是通过这种以画会友,与同道纵论古今,加上自己的刻苦钻研,他对画理、画法有自己的理解和感悟,认为“作画必先明画理,其运笔又与书法同,当自有法始而后至于无法”,“窃意专攻写意,恐流粗率;专攻线纹,恐失拘牵。乃复潜心李笠翁、东瀛泷和亭各种描法,得领略其梗概,工写互参,以鸡毛颖为用”。还说“国画重笔法精神,西法尚透视写生,时趋不同,各有见长。其得力处,总不外苍老流畅”。这些见解广取博采,融会中西,始终贯穿于他的创作实践中,奠定了其一生艺术事业的坚实基础。
据曾祖门生故旧回忆,他对待创作态度严肃认真,作画不是无凭无据,人云亦云,大而化之,而是注重细节,参用透视原理,突破国画笼统、模糊、不注重比例等旧习框框,有的甚至要经过考证,力求反映历史事实。如他画“公孙大娘舞剑”图,根据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序及其他史料考证,认为“公孙大娘是舞剑器,不是舞剑,所谓‘剑器’是指一条两端打着花结的彩帛,舞起来像剑光一样”,因此他笔下的公孙大娘是舞彩帛,而非舞剑。他画苏东坡,因相传苏东坡戴“东坡巾”,很注意刻画其头巾,强调“画苏东坡的头巾,必须画上三条起线,因这是苏子特制的‘东坡巾’”,不像有的画者只给苏东坡画一般儒巾就完事。他画的“木兰从军图”也与众不同。历来画法都是画花木兰高出马背半身,但他以为花木兰从军的故事发生在北方,北方的骏马高大雄壮,如果把花木兰画得比马高,那么她岂不是成了身高丈二的关西大汉吗? 所以他笔下的花木兰仅稍高出马背。
在作画之前,他也是仔细揣摩,反复酝酿,胸有成竹,再动笔。如画“油壁香车”图时,就预先阅读 《西湖佳话》 中有关苏小小的故事,直至对其事迹、性格有深入的了解后,才落墨。画大观园图之前,他反复阅读 《红楼梦》,做到对园中的一台一楼、一亭一阁和园中诸人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涵泳在胸,而后抓住主要特征,通过巧妙的艺术构思与想象,于画面中生动逼真地表现了大观园中衣香鬓影、脂浓粉腻的生活场景。由于准备充分,又不轻率下笔,曾祖作画很少浪费纸张,“几乎一百张宣纸就可以画出一百张好画”,令人惊羡不已。但曾祖并未自傲,也不以此为满足,到晚年已名播遐迩时,仍说:“霞年六十有五矣,昔日之画,今日视之,恒觉为非;今日之画,明日视之,未必为是。”其戒骄戒躁、谦虚进取的精神老而弥坚。
行万里路不仅有助于曾祖提高画艺,保持谦逊品格,而且对他的个性养成和生活态度也有影响。他长年在外,为人慷慨豪爽,讲义气,对弱者抱有深切的同情,往往不吝将画作相赠,而富商巨贾有时出重金却未必买到他的佳作。他以卖画为生,收入多寡不定。好的时候,日进斗金,但他大手大脚,可能悉数用于施舍救济或筑桥修路,也可能一夜之间挥霍殆尽:他会包下整个戏园子呼朋唤友共度良宵,也会雇喜爱的戏班子到家里连唱几天。不好的时候,手头拮据,则向朋友借贷过日子。听父辈讲,他去世后,曾有人拿巨额账单来讨债,家里人不知真假,很难处理。虽然花钱如流水,但曾祖没有不良嗜好,他不酗酒,不赌博,也无烟瘾,对子孙管教严格———在他面前必须端坐直立,轻声细语,吃东西不浪费。他常告诫子孙“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还说“财物何用? 习一艺胜值万金”。他身后并无多少余财,留给子孙的遗产不过是每家几张画而已。
曾祖浪迹江湖,与三教九流都有交往,但他始终保持人格独立,决不趋炎附势,也不愿加党入派。清末铁骨铮铮的名御史江春霖曾评价说:“云仙虽画师,而有崖岸。趋时不屑,降格不能。”近代著名诗人陈衍也评论曰:“云仙人品高洁,平日所向往者皆古今名贤逸士。”他曾作抱琴独立图自况,海内名人多有题咏。而他自题云:“知音者稀,契音者缘。焦尾爨下,素手花前。高山流水,五老茫然。其戴安道之逃名,抑陶靖节之无弦? 咄,咄,咄!《猗兰》 一操,自籁吾天。”满怀生不逢时、难觅知音的感伤,愿如戴逵、陶渊明那样淡泊名利,悠然自得地生活。
虽然说诗以言志,但曾祖并非真的要遗世独立,躲进小楼成一统,相反他非常关心国家大事,充满爱国热情。九一八事变后,他就开始卖画册捐钱,支援东北义勇军抗日了。1937年,全面抗战开始,他很关注前方战事。小时候,我听奶奶讲,那时曾祖经常看报,有时会喃喃自语:“陷了,陷了”,奶奶不知啥意思,我也不懂,现在想想显然是对战争初期国土频频沦陷表示无奈和忧虑。战局不利,令他心急如焚。其时他健康状况不佳,但仍拖着病躯,坚持大量作画,每幅作品均钤印“国难当前,卖画助饷”闲章,以卖画所得支援抗战。次年,他抱病到邻县永春作画,不巧遭遇日本战机空袭,虽躲过一劫,但受到惊吓,病情急速恶化。家里当即雇人用担架抬其回家,可已经不省人事,次日便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