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乐有门槛。本来,它就是一批黑人音乐天才傲视人间、轻蔑平庸的产物。他们或在油腻腻的下层舞厅里吹出暗喻情色的、妙不可言的舞曲;或沿着和声的暗道,演奏出让别的乐师摸不着头脑、又惊艳莫名的奇异变奏———并且,这是在一瞬间,即兴地,一边听一边反应,两个人或一群人,合作地完成的。
由于这门槛,不像流行歌曲、民谣、摇滚乐,迅速地被引进、发展,在国内掀起一波波热潮,中国爵士乐的发育、演进一直隐而不张。在大众的视界上,他们都像是地下工作者。
王璁这一张 《盛放》,准备了20年。对于她自己,一位爵士歌曲的演唱者,从涉足初始,到终于有足够的内在力量绽放,其间有20年的时间。对于录音师杨震,从开始录音生涯,发心做一张“真正的爵士乐唱片”,而非“仿爵士”“有爵士风味”的东西,到这张“真正的爵士乐唱片”终于摆在你我面前,前后,也差不多有20年。
套用爵士乐的一个术语,《盛放》是一张标准爵士曲 (JazzStandard) 唱片。爵士乐在其诞生迄今差不多100年的光阴里,留下了无数珠玉。那些被音乐家们推崇、反复演奏,也被听众们耳熟能详的曲目,被俗称为“标准爵士曲”。王璁的曲目选择,基本上是在这里。
这些选择,显示了王璁的眼光和视野。它是准确的,又是开阔的。准确,因为专业修养;开阔,因为丰富的历练和多语种演唱的能力。专辑中既有经典的美国爵士歌曲,比如如雷贯耳的塞隆尼斯·蒙克 《午夜梦回》 (TheloniousMonk:RoundMidnight)、艾灵顿公爵《这不算什么》 (DukeEllington:ItDon’tMeanaThing),也有来自法国、意大利、巴西、墨西哥的作品,更有对古典音乐家拉威尔的改编和阐释。作曲的大都是宗师级人物,曾引领时代和地域风气,代表了一时一地;而作品全都是杰作,是名作和经典,历经颠扑,当得永恒,在爵士乐历史上具有开示、典范、呈现爵士魅力的意义。
选曲呈示了标准,而演唱、录音,予以标准的实现。由此从曲目、演绎、录音三个维度,立起爵士乐的标高。
《跟我走》 (ViaconMe) 最能显示这三重标准的达成。其中的人声和每一件乐器,颤音琴、钢琴、小号、倍大提琴、鼓,声音比例和质感各得其所,尽得其妙。这首由意大利老烟嗓保罗·康特 (PaoloConte) 词曲的名作,曾被选为电影 《法式亲吻》 的插曲,极尽浪漫气氛。王璁的唱,注重语气的把握,突出了诉说、倾吐、情爱的细节感。“走吧走吧,跟我走吧”的邀约,轻轻地,生怕力量重了碰伤似的。“我会梦见你,跟你俏皮地哼着哒滴嘟滴嘟”,假声与小号急升,有一点儿险,却无比轻盈———恰似那一颗正飞跃的心,似是祈请,似是美梦,似是将正在经历的好时光带入美梦。
艾灵顿公爵的 《这不算什么》,人声比例被适度放大,占据优势将斑斓的、火热的乃至是原本强势的配器统率起来,静中制动,热烈却从容,这是录音之功。法国“国民歌王”夏尔·德内的 《祝你得到爱》 (CharlesTrenet:IWishYouLove),曲调最能体现爵士乐的那种专长,而配器、演唱及其声场,完美地演绎出这种专长:人声与小号稳稳地漂浮,优雅地滑翔,像是雪花、小鸟;又像是被上帝赐福的空气,空气中一股暖流托举一片羽毛,平稳地,捧向那光亮来处。《灯影交醉》 (TheLampIsLow),拉威尔,古典音乐里的法国人,驶出了古典,变得蓝黑;从首句首个音符,即沉入深深的蓝调旋律,这是只有训练有素的、具有音乐家思维的歌手才做得出来的。委拉斯凯兹 《深深一吻》 (ConsueloVelazquez:BesameMucho),上世纪最醉人的情歌,拉美世界的爱情绝唱,对爱充满渴念,对生命怀着贪心,这回变成了五拍子。拖慢一拍之后,这首脍炙人口的世界名曲被刷新了味道,少了三分迫切,多了两分温柔。蒙克 《午夜梦回》 以音乐还原了午夜里的深潜思绪。那空虚却充满神秘、神魂的午夜时空,被钢琴、颤音琴、倍大提琴铺陈,被小号的神来之笔点化。生命来过,我们听到它,感觉到那生命在声响中、在时空中流淌。它来过了,生命来过了,音乐如此真切,这一点断不虚妄。
在听“波萨诺瓦之父”、巴西巨匠安东尼奥·卡洛斯·乔宾 《一个音符的桑巴》 (AntonioCarlosJobim:OneNoteSamba) 时我意识到———爵士歌曲的单纯主题。这是这唱片的作者无意中展示的,一个关于爵士乐的小秘密。爵士歌曲的主题,常常倾情于单纯主题。有时,它偏向于音乐学的论题,在只有音乐家才会有的对音乐内部奥秘的关切中,展开爱情、音乐、舞蹈的讨论。《一个音符的桑巴》 讨论了作曲思维过程:一首歌,关于它自己。照镜子照见自己,反演出它自己的诞生。这种特别具有音乐家思维的单纯主题,不像摇滚乐,也不像民谣,更与古典美声歌曲迥异。
爵士音乐具有反思性。乔宾另一首歌曲 《不再忧郁》 (AntonioCarlosJobim:NoMoreBlues)、艾灵顿公爵《这不算什么》、蒙克 《午夜梦回》 也是这样,在唠里唠叨寻寻觅觅中,深具一种反思的特质。在反思、反观、顾影自怜、自视中,音乐及其主题,瞻前顾后,左右摇摆,上下徘徊。按下心绪想一想,有许多爵士歌曲都像这样,在反思中前后移动,主题单纯,特具有音乐家的专注和天真。
王璁不属于那种好声音。她的声音并没有那种天赋异秉,音色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感染你。但是她准确、精炼,声音中充满学养。她的演唱显示了那种知识的力量。她选择标准爵士乐,并以一种堪称标准的方式,恰如其分地演绎它。演唱中,她深思熟虑,气息控制精微,声腔千锤百炼,于细微处见心思意蕴。她的伴奏班子与此同调:彭小波(BenoitStasiaczyk),一位法国的爵士乐教授,带着一众法兰西高手,将颤音琴和钢琴,小号、吉他和鼓,倍大提琴和管风琴,置入深深的学术修养。整个编曲、演奏和演唱,都充满了欧洲爵士的知识味。一架精密的音乐仪器,分外洁净,无比卓越。
在专辑的附碟,王璁演唱了三首她自己的创作:一首英文歌词,两首中文歌词。《翡冷翠一夜》 截取了徐志摩同名诗作的最后一部分;《静夜思》 谱曲李白,演唱音色兼有戏曲、爵士和粤语小唱的声腔。这弥足珍贵的尝试,基本上全部采用中国人自己的班底编曲和演奏,展示了广州这座南方都市的爵士乐阵形。与正碟的标准爵士歌曲不同,两首中文歌的东方味道和南中国格调,试图展开中国人的美学自信。在一个全然是西式的体裁和格律中,这中国式的美,仍然是舒展的。
可惜的是,这三首歌曲的乐器质感不足,演奏不够卓越,让这东方风光打了折扣。
总体上看,《盛放》 是一张中国爵士乐的成绩单,也是教科书。其爵士演绎和录音的纯正、精湛,傲视华人世界,是教材级的。未来的中国爵士乐发展,由此有了一笔“标准”资源。
文/李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