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言中,腌咸肉被说成“盐咸肉”,腌菜成了“盐菜”。“盐”在此成了一个特色动词。这种说法记录在文献并流传至今,如“桥下一细民家取其鱼,妻乃盐而藏之。”(明 《五茸志逸》卷三)“吴语以盐腌物曰盐”(清 《吴郡岁华纪丽》 卷十),“生瓜,一名筲瓜,或酱、或盐,皆可葅。”(民国《重辑张堰志》 卷一)
盐菜一年四季都可进行,各种蔬菜也“皆可葅”,如青菜,茄子,加点盐挤捏几下,就“盐”好了,洗净装盆后再加点麻油,别有风味。方言称此为“暴捏菜”“捏落苏 (茄子)”,到了官话里有个好听名字:生拌。这属于“暴盐”,随“盐”随吃,都是即兴或临时起意的,真正成规模的“盐菜”在初冬,对象以青菜为多,此时它们的体量长足了,又经过霜打,尤其是优良品种矮脚大蒲头,就是菜梗根部鼓成一团的那种,菜梗多而菜叶少,“盐”好后“蒲头”比菜叶好吃,这种菜更适合“盐”。我的家乡莘庄一直属粮棉种植地区,要“盐”的菜种在自留地上,各家都会算好时间,留出一畦青菜准备“盐”菜用。届时,将菜挑下来,摊在田里,晚上就可“盐”了。
盐菜看似简单,不就是往菜里放盐吗? 但各人盐出的味道就是不一样,方言说是各人“盐手”的关系,这“盐手”有点像打牌中的手气,但又不完全一样。家里就数母亲“盐手”好,盐的菜好吃。我也盐过菜,甚至学着母亲的样,一个步骤也不少,味道就是“推扳”一点。有的忆旧文章说,腌好的菜放在缸里吃一冬,其实,这样的菜是要坏掉、甚至烂掉的。初冬盐的菜要长期保存,民间有个好办法,就是“回甏”———又是一个方言词。即把盐好的菜稍挤干后一棵棵放进一个个小甏中,放满后塞进干净稻柴,再从稻板地里挖来泥土,用水和好后搪在甏口上,让其密封,再倒置地上,排列在壁脚边。开春打开,甏里咸菜颜色变成金黄色,吃起来的感觉,尤其是吃菜心的感觉得用一句俗语形容———打耳光也不肯放。为什么,多了点酸味,这是咸菜的精华。东北小品里说,翠花上酸菜,酸菜其实也是咸菜。到了我们这里,一定会改成“小妹头,上盐菜”。
田里剩余的青菜到腊月底时,菜心开始蠢蠢欲动,立春一过,会像小孩一样,借着地气向上窜,一棵棵长高了。这窜上去的菜苔被称为“菜剑”。说是“剑”,二者倒有点相像,也讲得通,且还有据可查,如“一种乌菘,俗呼油菜,春撷其苔为菜剑。”(清·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物产》)“(油菜) 春初摘其茎以食,名曰菜剑,又可腌而藏之。”(民国 《望仙桥乡志续稿·风土志》)。现在有的方言词典写成“菜结”,读音完全不对,又无形态可比拟,明显留下了上海方言异化痕迹,为“真正的方言保存在农村”增加了一个反证。
菜剑是好东西,不管炒还是“盐”后吃,都比它的母体好吃。而且“盐”菜剑后还会多出一种副产品。“盐”青菜后的卤水没有用场,只能倒掉。“盐”菜剑的卤水,却能用它制菜卤。菜卤呈金黄色,极香,它喜欢太阳,且越晒越香,以后长期放置也不会坏。它可食用,如不是因为太咸,一定可以开发成饮料。菜卤是百搭,烧任何菜都可用它当酱油,还可增加香味。用菜卤炖蛋,味道香而过饭爽,再如把白煠蛋放到菜卤里煮,就成菜卤蛋,味道自然比所谓的茶叶蛋好吃,其香更不知要浓多少倍。当它还在镬子里烧时,香气就从窗口飘逸到场地上空,再飘入各家屋里。这香味也提醒各家主妇,做菜卤、菜卤蛋的时节到了。季节如失去,虽时会再来,但要隔整整一年哪,因此没有一家会放弃,那么多菜剑在田里排着队等候呢。每年一到这个季节的晚上,不是这家在烧菜卤,就是那家在煠菜卤蛋,形成一个菜卤汛。汛里飘逸出来的香味,浓到可弥漫在整个村庄上空,久久不会散去,致使每个村民身上都会附着一重轻轻的卤香味。其实,制菜卤的方法非常简单,只要将“盐”菜剑的卤水积起来,放在镬子里烧滚,沉淀后沥去渣就行。只是我一直有个想法萦绕心头,是哪一代的老祖宗发明出的好办法呀,一菜多吃,还让菜卤的香味一代代传下来,不绝于村而成乡愁。
现在,近郊、远郊的农田整片整片消失后农民住进新村,种菜,挑菜,“盐”菜这些活后代已不会,且受新潮养生理论影响,年轻人不吃或不大吃咸菜了,依附于农耕社会的这些方言名称必将逐渐消失,菜卤之香也只存在于吃过一辈子咸菜、活了六七十年并还将继续活下去的老人记忆之中了。
文/褚半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