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权
常常梦想回到故乡,再赤着脚亲切地行走于故乡的土地。但搜集一下以往的梦想,竟发现这一张张在内心摄下的未来照片,都毫无例外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月色。
故乡的路,最熟悉莫过于上学的路了,小学初中整整八年是不知不觉地在一个学校度过的,而那条弯弯的小路,至今还大致保留了原样,且数十年来往来的人群还是络绎不绝。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小路就逐渐幻化成连接在我这漂泊的愁思和对故乡的眷念之间的一条悬在半空里彩云般的飘带。
今晚,我在故乡的路上慢慢地走着,与一个农人不期而遇。他早就死了,但今晚他挑着担子,两头的筐子里面躺着些没精打采的水芹菜、黄瓜、茄子、豇豆、辣椒、萝卜,还有山芋、蟠桃和小枣,这些不同季节的瓜果蔬菜不知怎么竟然奇迹般地相遇在一起,就像我和这位早已死去的农人一样。那条被人炸死的老黄狗紧随主人的身后,它是认识我的,礼节性地在我裤脚嗅了一圈,似乎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它主人给我递支飞马牌香烟,自己也往嘴里插了一支,插倒了,慌忙又倒了回来———乡下人见面,话语常常排在递烟的动作之后,但他也终于没说什么。我给他嘴上的烟点着了,也给自己的点着了,然后各走各的路。
除了遇见这位农人,原先热闹的小路今晚却特别的寂静而空虚。于是我便用一个突发的奇想,以填补我身前身后的无聊:如果这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这条小路定是一串红纸伞幽灵般地蜿蜒起伏了,如果又恰逢清明时节,那该是一幅多么凄绝幽美的画面啊!
上高中的那条路,我走了两年半,也许还要多一些。但由于路途有沙塘村遍地的恶狗、必经的山林里裸露的棺材和白骨、在学校被电击的意外遭遇,和学校东门外大河里夏天曾经浮起的惨白的死尸,使我对这条路一直心有余悸。好在,它如今已经荒废,我只有在白天并在有伙伴同行的时候,才敢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试探性地走它一回。
快些回家吧,奶奶正在等我呢!她的满头白发,在开满白花的梨树下随风飘拂,就像是一片白云要从树枝间飘过又不肯离去,人们煞有介事地说,这树下有仙气出没———奶奶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奶奶生前极爱种花种树,门前的池塘里每到夏日,乳白的荷花盈盈的笑,碧绿的荷叶清凉的风。桃花、梨花、石榴花、栀子花、金银花,直到今天还在那里燃烧着我一个个回乡的梦,甚至,它们在我的灵魂深处已然成了自己的另一半,以至于无论在哪里见到它们,都想去亲吻一下,都会热泪盈眶。今晚,它们以自己与生俱来的各种颜色在和我说话,而我的乡音早已被漂白。我一时语塞,顿感自己像一个不合群的异乡人,连手脚也不知放到何处才是!
回到家乡,就听到人们谈大婶的死。大叔大婶一家在小表叔家和我家中间。据说大婶临死的傍晚,身上突然出现很多血痕,青一块、紫一块,乡下的女人说,这是她一生中挨打的全部迹印———仇恨的火种在她内心永远没有熄灭,临死也要向人世间提出控诉———我们晚辈都不知道,大婶是童养媳。大婶临走的那天晚上,天上虽然有月亮,但始终没有露脸,村子里的狗却仰面朝天狂吠不止。在我的记忆里,大婶一家常常发生争吵,即使是晚饭间也不得停歇,她那打过补丁的破碗里的麦子和月光,也被无休止的争吵搅得粉碎。
死去的人白天不可以回家,这是我慢慢悟出的道理。
屋后的三爷去世了几年,家人想念不过,就请巫婆来还魂。那晚,巫婆从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踏着月色来了,躺在三爷生前睡的床上,眼睛上盖块白色毛巾,合上蚊帐。蚊帐外摇晃着一点昏暗的煤油灯火,屋里的人谁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将它意外扑灭。不一会,巫婆就迷迷糊糊地过去了,三爷就真真切切地回来了。先是一阵酷似三爷的全村妇孺皆知的咳嗽声,接着,女声就转为男声,更酷似三爷。奇怪的是,她 (或者真的是他)竟说了很多我们熟知的往事,又对三爷儿孙告诉一些外人不知的家庭琐事,而其家人皆点头称是。更为令人惊奇的是,后来一位邻居进门时,她居然按照乡亲们的习惯叫法打了招呼:他大嫂,进来坐吧!
看了巫婆的还魂术,在这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突然感到眼下阳间的世界和阴间的那个世界其实还是完全重合在一起的,而无论阳间阴间,都同样是温情脉脉的。于是,我打算独自一人行走一趟村东头田野那边的山丘,去历经一场特殊的感情洗礼。那儿的许多坟墓里,都是我熟知的乡亲,而且还有我的生身父亲。
我甚至想象,该有一支无形的交响乐队在这山丘的森林下,披着月色,演奏德彪西的 《夜曲》,而我就是那支无形乐队的指挥。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只为德彪西,或者只为音乐本身,或者说只为今晚的月色和那山头飘拂的淡淡云彩。我相信,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也都会随着旋律而深情地歌唱,如同 《夜曲》 第三乐章那缠绵悱恻、不绝如缕的女妖的歌声。
但我终于没有实施这个荒诞的计划,因为我还记得大表哥小时候夜里从山丘那边亲戚家返回时,居然有一次遇见几个女人在坟地聊天,待他走到她们跟前时,却发现没了踪影! 那晚他是大叫大喊着跑回家的,此后便几天卧床不起,迷迷糊糊,高烧不退。奶奶每天都用一双筷子竖在盛满凉水的碗里,又用手弄了些水流在两只筷子中间,直到最后见筷子不倒,方认为没有大事了。因此,我儿时从不敢一人夜间从那里经过。
行走在故乡的月光下,这是一场怎样的梦啊! 三十多年没有赤脚走路了,家乡的小土块、小石子显然看不惯我这貌似城里人的白净的双脚,在我稍不留神的时候,就在前面找个准确的位置,等着我用脚掌去踩它一下,甚至让我的脚趾使劲地踢它一下,鲜血直流,染红了故乡的土地。我虽然疼痛难忍,但那几十年的乡愁,似一股电流沿着双脚、随着鲜血流回到这温馨的生我养我的母亲怀抱! 只有这样,用疼痛、用鲜血,我才能对得起这几十年的对于故乡的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