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说过,读卢梭的书他得读好几遍,因为在初读时文笔的优美妨害了他注意内容。今天,我们读卡尔·萨根的书,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况。”16年前,我应《文汇报》“书缘”之约简介《卡尔·萨根的宇宙》 一书,曾以此开篇。顷重读萨根,此种感受有增无已。
关于萨根其人,最完整的介绍当推美国科学作家凯伊·戴维森所著六十余万言的 《展演科学的艺术家:萨根传》。此书中文版由老友暴永宁君执译,我本人担任责编,2003年由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首次推出,2014年又纳入“科学大师传记精选”系列出了新版。奥地利传记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有言:“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别想超越它。”萨根离世渐久,而《萨根传》 影响愈甚,其关键正在乎它对历史之忠实。
了解萨根可以有许多途径。例如,人民邮电出版社的中文新版萨根著 《暗淡蓝点———探寻人类的太空家园》(2014年),有尹传红君撰写的 《“科学先生”卡尔·萨根》 一文代序,绍介萨根之为人与业绩,梳理其诸多作品———《宇宙》 《伊甸园的龙》 《魔鬼出没的世界》 等———在中国翻译和传播的概况,有兴趣者大可一阅。
2014年10月,科普和出版两界联手在京举办“纪念卡尔·萨根诞辰80周年暨 《暗淡蓝点》 新书出版座谈会”。驰骋科普疆场70载的鲐老李元先生率先忆往,他谈论萨根时情绪高昂,如数家珍,令人感佩不已。
我的发言从30年前与萨根的通信说起。那是1984年,我正在为于光远等主编的 《自然辩证法百科全书》 撰写“宇宙中的生命”、“平庸原理”诸条目,便带着问题致函该学科领域的带头人萨根,兼叙本人对于科普之兴趣与热忱。50岁的萨根很快就回信了,起首是“我很高兴收到您的来信并获悉您有志于在中国致力科学普及”,结尾则为“请向中国天文界的同行们转达我热烈的良好祝愿。/您真诚的卡尔·萨根”。
卡尔真诚地做人,真诚地从事科学研究,真诚地为让公众理解科学、为揭露伪科学、为人类的今天和更美好的明天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他的13集电视系列片 《宇宙》 于20世纪80年代初问世后,迅速红遍五大洲。80年代中期的一天,中国中央电视台的王录先生风风火火扛来一大包 《宇宙》 电视片英文分镜头脚本,要找人在两个月内全部译毕。啊哈嗨,虽无重赏,亦有勇夫:吴伯泽、朱进宁、王鸣阳等一众好手迅即伏案开译,最后由我和伯泽君总审通校,及时交卷。1986年,弗拉马利翁的法文巨著 《大众天文学》 的译者、已逾米寿的我国科坛耆宿李珩先生,为电视片 《宇宙》 的中文版同名配套图书作序,题为 《从 〈大众天文学> 到 〈宇宙> ———天文学大众化的100年》。李老盛赞萨根“是当代的弗拉马利翁之一,他在科学普及上的非凡才能从 《宇宙》 一书及电视片的编剧中得到了证实”,并赞扬此书“把天文、地理、历史、哲学以及生命的起源进化和地外文明的探讨等等都熔于一炉而大放光芒”。
1992年,美国科学院院士、著名生物学家斯坦利·米勒院士曾如此举荐萨根:“你们翻过他的履历吗? 简直无法相信,他什么时间睡觉呢?”1996年62岁的萨根病逝,引起很大的震动。著名古生物学家兼作家斯蒂芬·古尔德叹曰:“这使我联想起尼赫鲁对圣雄甘地之死的感觉———光明消失了,黑暗笼罩了一切。”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则早于1982年已将第2709号小行星命名为“萨根”。
萨根的名著 《布罗卡的脑:对科学罗曼史的反思》 于1979年在纽约首发。那时,年届不惑的萨根对科学、社会和人生的见解愈趋成熟,《布罗卡的脑》则如一面镜子那样映照出这一切。此书探索宇宙和人类自身,论题极广:从盐的结晶到宇宙的结构,神话与传说,生与死,机器人与气候,行星探测,智能的本质以及寻找地外生命等。萨根指出,世间万物相互关联,而人类通过感官、大脑和自身经验来感知世界的方式又高度相似,因此所有这些论题彼此都存在着联系。
或问:一部内容如此广泛的科学著作,其可读性究竟如何? 萨根预见到此类疑虑,故在引言中先已作答:“本书中的每一章都是为大众读者而写的。某些章节,例如‘金星和韦利科夫斯基博士’、‘诺曼·布卢姆,上帝的信使’……偶尔包含一些技术细节,但对这些细节的理解于理解全书无碍。”
书名 《布罗卡的脑》 取自首章章名,其寓意由副书名“对科学罗曼史的反思”点明。皮埃尔·保罗·布罗卡(1824-1880) 是法国外科医生和人类学家,于1849年获巴黎大学医学学位,后来专攻脑外科。1861年,他通过尸检证明大脑左前叶第三回 (后称布罗卡区) 受损会导致丧失语言能力,从而首次确证了某种特定功能与大脑某特定控制点之间存在着联系。布罗卡酷爱人类学,他关于头颅的知识超过所有的同代人,并设计出测量头盖的新工具。他是达尔文生物进化学说早期的有力支持者,故而赫胥黎有言,只要想起布罗卡的名字,就会满怀感激之情。
极富戏剧性的是,萨根曾在巴黎的人类博物馆储藏室一个偏僻的收藏架上,看到一只矮圆筒瓶,瓶上的标签写着“P.Broca”,瓶中用福尔马林溶液浸着布罗卡的脑及其切片! 萨根虔诚地捧着这只圆筒瓶,心潮澎湃,思如泉涌。《布罗卡的脑》 全书由此启幕,然后洋洋洒洒地展开,再展开……不熟悉这种写法的人乍读之下也许会觉得有点“东拉西扯”,其实萨根始终是在环绕着中心推进剧情,我称此种境界为“形散神聚”。
《布罗卡的脑》 早先已有两种中译本。2015年10月,人民邮电出版社又推出一个新译本,我应邀为之作“中文版序”。这个新版本由北京师范大学的几位年轻硕士执译。新一代学子有志于研究、翻译萨根的作品,令人很感欣慰。
萨根在病榻上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是 《亿亿万万———新千年来临之际对于生命和死亡的思考》,但未及付印,他就被骨髓异常不良增生症夺走了生命。此书的一个特别之处,是他难得流露的个人情感。书中动情地描述了他与疾病的抗争、诉说着他对家庭的爱……萨根去世后的第一个情人节那天,他的妻子安·德鲁扬为此书作跋,感情细腻而真挚。据传国内某出版社将于年内推出 《亿亿万万》 的中译本,这真是对萨根逝世20周年的极佳纪念。
科学的发展日新月异,萨根的作品是否已经过时? 首先,他的许多思想还在逐渐转化为现实,例如太阳系的行星际空间探测,地外生命的探索等。其次,具体的知识自当随时更新,但科学精神和科学思想的光辉却永远不会过时。再者,萨根阐释科学的技巧、展演科学的艺术,始终是后来者的楷模。本文题名“经典之树常青”,缘由亦在于此。
提高全民族的科学文化素养,必须有萨根那样杰出的科学家兼科学普及家。这并非指每个科学家投入科普的力度皆须与萨根媲美,而是说对于科学的普而及之怀有相同的理念、热情和责任感。
编注:今年12月20日是卡尔·萨根逝世2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