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芹
一
我是在昆明的一条细街上瞥见它的。
去昆城就是偶然,旅馆里呆得无聊,又不想去游人如织的景点,便在那个说是老城、其实已东建西搭、面目全非的市中心闲走。在一条没有被拓宽、忘了名字的小街一侧,看见了那个碑。想想偶然、命运这些人生的窃贼,便唏嘘不已,不声不响地总有近路抄到你身边,背着你便决定了那一刻。我要是在前面几分钟的路口岔开———而我是犹豫过的,便与它失之交臂了。人间每时每刻都在与什么失之交臂,又与什么不该撞见的邂逅,什么力量能预料和左右?
碑兀自矗立着,单薄黯淡,经过而不见都是可能的,它似乎也没有引人注目的企图。那样断肠的历史凝缩到如此简朴的一块石板上,默然无语,却也不肯消失,一如死都拽不走的魂灵。这大概就是那个叫“历史悲剧”的玩艺,非得断崖似的割裂、一去不复返的完结才能在大地上留下碗口大的疤。
有花坛在侧,只是一丛青碧的矮灌木,街角花园都称不上。那碧色在一场雪刚刚消融的隆冬像是一份奢侈,绿叶中三五朵野菊探出它们黄色的花瓣,与叶上的残雪竞相妆点着拙朴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石碑。
碑是民国元年蔡锷 (松坡) 将军立的,一个迟到了两百五十年的纪念。华夏之幸是在浑浑噩噩的人海、不见希望的麻木中,在悬崖尽头、荒漠深处但见死亡的背景上,终会出几个人,像是斩不绝抹不掉的,站到某个转折点,将断裂的看似再也连不上的历史这么轻轻地再衔接起来。明永历十六年 (壬寅年、西历1662年) 四月二十五日,朱明皇统 (南明) 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榔被降清叛将吴三桂缢杀于此。苍黄的石板上只刻了一行字“明永历帝殉国处”,没有五爪龙,没有神龟祥云,就一块石板,背面还没有打磨平滑。
算算竖在那里也就一百年,风化的痕迹并不显著。到昆城人人向你推荐的必游景观是过冬的海鸥,没人提到这块碑,甚至本地人都不知其存在。行游早已失去寻古探幽的目的,拍照以及为影像中的自己选个好看的背景,几乎成了唯一目的。由此我理解为什么个个张口便介绍你去看海鸥,翠湖和滇池边,成了旅游大军的落脚点。而这块石碑的周围,你是看不见游人的,只有行人匆匆过路于此,当年遮蔽杀戮的那个寺也已泯灭在时间的灰烬中,竟是片瓦无存。流走和遁逝是这个时代的印记,已知的一切,像一块即融即化的冰雪大陆,被凝聚各路本能进而力大无比的洋流截获带走,一整块大陆的崩裂和漂移,似慢镜头电影,曼舞轻歌。水荡涤着沙,一抹即平,一拂即露,轻浮得让人难以承受。
我站在那里,直到被湿重的黄昏和残雪的寒意包围。黑暗弥漫过来的速度比死亡降临到他身上还快吗? 这个疑问让我一刹那仿若与死亡面对面对视着,没有什么阻挡在它和我之间,利刀和裸脖之间是没有逃路的,只剩下赤焰般无情的真实。它的手拉着我穿过几百年的尘埃,降落到一个临渊的峰尖,那是人能驻足远眺审视过去与现在的分水岭,乌云似妖邪的面纱缠绕着被缚住的峰顶,一片不可探问的寂静,只见死亡从腰间拔出一把闪电般锋利的剑,削云劈雾,我的眼前是一个帝国沉落的最后一页。
二
那是在杭州城北的一处河边,应该是京杭大运河的一段,雨后青黄湍急的河水散发着腥腐的气味。时值正午,河岸空落无人,空气湿热郁闷,迷路而力竭的我迎面撞见一间小庙。
在四周水泥高楼刀光剑影的围捕中,孤身独影的小小庙宇为倦旅的人提供了一丝恬静和清凉。庙内有个半是农人半是民工模样的男人,说实话我看不大出他的年龄,那与瘦削身体不大匹配、向外奔突的粗大骨骼,及骨骼上紧绷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劳作才能练就的精瘦肌肉,让我大致揣摩到他的身份。他正端着托盘将供台上的鲜食撤下,每尊神像前都摆了几碗与普通人的饭食无异的米饭、豆腐、青菜,他就一张台一张台一碗一碗往下端。我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泛起涟漪,这真是个孩童般赤诚跟神都不愿保持距离的民族。
像过午从饭桌上撤下碗筷,他把敬过神的饭菜端下来,码在一个铝制托盘里,明天一定还会再供上新的几碗,跟自己吃的一样,连用的餐具神与人也没有分别,同样的动作会再重复一遍,每一天。时间在这里是没有我们眼里的得失的,它只在一条既定的轴线上被默许,也从来不是主人。由此生死挣脱了想据之为己的个体,庆幸与恐惧以及与之相伴的本能和欲望在不会中止的轴线上失去了夸张与放大的必要,在渺小与绵长接力的汇合点,喧哗如涓流入海,唯有沉默的重复像汪洋与沙滩的约定,经久不息。
或许他和他的同伴一会儿就会分吃掉碗里的东西,但那是已经让神先享用过的。明知一碗碗敬奉的粗茶淡饭动都不动还会再撤下来,但他不会去想端上去原封不动再撤下来值不值得,他一点都不会去想这些小资才去盘算的得失,也不会允许一丝聪明捷足先登于他的虔敬之前,他只知道最朴实的道理:一切的一切只在执着的延续中被赋予意义。
我抬头望了望他负责供奉的诸神,有释迦,有观音,还有一尊好像是地藏,最左边有一尊很特别,半人半神的样子,凑近看是朱天菩萨。我很是一惊,还有人在拜祭明毅宗?! 崇祯十七年 (甲申年、西历1644年) 三月十九日,明朝第十七位皇帝朱由检惨烈殉国后,南方民众追思故帝,悄悄在庙里供了一个从未有过的菩萨———朱天。
在这湿热得令人窒息的中午,我合掌闭目于黄袍披发的朱天菩萨像前,听着男人捧走供品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思如破茧的飞蝶在檀香、迷迭香与燃灰的交织中弥散着,追扑着一个念头:是我们这些进了洋学堂的读书人离开了时间的轴线,而被耻笑了逾百年的“土人”并未迷失,是这锲而不舍的持守让时间这个背叛者失去背叛的意义。那条时间的轴线,让煤山最黯然的一刻化作延续的一点,让僭主的狂喜变作一次性消费的豪宴,让所有窃得荣华的叛离被无情的骰子打回原点,让一群生而死、死而生的繁殖动物超脱了生物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