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尔乔的画
汪家明
似乎冥冥之中,我随手打开 《闲情偶拾》,映入眼的竟是这幅画:躺在床上的男子,幽幽地望着墙上孩子的照片。
韦尔乔是九年前离去的。他是医生,却治不了自己的病,四十多岁就走了,留下数不清的,用蘸水笔画在医院处方笺背面和小纸片上的画。现在看他最后几年的作品,似乎都是画的自己:做梦的男子,盖着被子躺在水边的男子,面对一盆花的男子,腾空的男子;孤独的身影,无神的眼睛……有无穷的意味,朦胧,还是朦胧。现在明白了,这是他生命深处的乐曲,借助一只医生的手,在瞧病的间隙,值班的夜晚,以世上最简陋的材具,缓缓演奏。
许多年前我就买过尔乔为外国哲言插画的书,厚厚几大本。起初以为是外国画家,后来知道是东北的一位年轻医生,绘画只是他业余爱好。《闲情偶拾》 出版前,我见到他,黑黑瘦瘦的,不善言谈———也许不确,我和他不熟。后来知道他生病了,做了手术。又见他,似乎胖些。不久就去世了。
这本书,陆智昌设计,执意要把处方笺反面透过的笔迹水痕也印出来,好似把一张张潦草地画了画的处方笺装订起来一样,给印厂造了很多麻烦。人邻的配文也很婉约。这是一部唯美的书。可惜,没有多少人注意它,它几乎无声无息地出世,存在下来,正如它的图画作者的无声离去一样。在这喧嚣烦闹、浮躁气盛的年月,一位医生画家的生死算得了什么? 何况是他的一本书! 尔乔倒有先见之明,他说:“死,对于我来讲,就意味着‘消失’,如一缕烟消融在蓝天里,当那烟消失得无影无踪时,蓝天依旧湛蓝湛蓝的。”
然而并非如此。尔乔死后,起码有十四五种书出版 (或重版)。其中 《西方哲理绘本》 六种,《西方艺术系列绘本》 五种———王玉北撰文,韦尔乔插画———按尔乔自己的分法,这些都是“王玉北时期”作品,是命题作文;“前王玉北时期”和“后王玉北时期”的作品大都属无目的的“野画”,似乎出版不多。也许是没有主题,不好编排吧!
其实主题是有的。2002年,尔乔尚未罹病,三联书店出版了他的 《梦游手记》,是“前王玉北时期”,他最早的一批作品。火柴盒般的小画,个别大些,也不过64开。他在文章中说:
我画了很多穿长衫的人。他们或在一颓寺前吹箫,或在月色溶溶的林间漫步;或于高崖上独立,仰观天上流云,俯视山下错落的屋宇;或携好友二三人,在广阔的山野上,漫无目的地走,沐着风雨。
近来,在我的小画中出现最多的“道具”有两样:风筝和绞架。两样东西看起来并不搭界……放风筝,似乎想离开这个叫我感到不安的世界,飞得越高越好……画面上出现一远一近两个绞架,远的那个,孤零零立在那里;而近处这个,则被两人挂上两根绳子,变成一副秋千。两个“长衫”正兴致很高地悠一个女子,他们的头上,飘荡着那绞索;而在绞索上方,是一轮小小的太阳。
画中的寓意,随你怎样去想。你也可以说,画这画的人准是脑子有毛病。
现在看来,他那时的确“脑子有了毛病”:“我感到正在经历一生中最不同寻常的时辰。无时无刻不感到要出什么事。每天都在焦虑中度过。我几乎干不了任何事。只有在晚上,在台灯那昏黄、祥和的光里,画我的那些小画,心里才平静些。”这是典型的有抑郁倾向者的表述。他回忆起一个男孩怎样冷酷地玩弄和碾死甲虫;回忆家里那台德国造的座钟,座钟绵长的报时声深深刻入他幼年的心灵;回忆自己误入一家冥器店的怪异经历。
尔乔的母亲是个医生。从小他就不喜欢医院,不喜欢那种“来苏水味儿”。大学毕业刚到医院工作那会儿,值夜班对他来说就像一场劫难,他是靠读黄永玉的一本 《太阳下的风景》 挨过最初的长夜的。后来,他找到了新的依靠,就是画那些小画,无休无止地画。一些画画的朋友看到,觉得好玩,拿去美术刊物上发表,渐渐有了名声,于是有人约稿。这让我想起,丰子恺当年也是无意间画些小画自娱,被同事朱自清看到,拿到刊物上发表,从此有了一位风格独异画家。这都是“冥冥中”的,是了不得的缘分。是画找人,而不是人找画。尔乔大概从未想到自己会做一个画家,他未经过任何专业训练,没拜过老师,甚至没有用过真正的画笔、画纸和颜料。病后休养时,他“遇到”一支马克笔,也偶尔用过毛笔,但所画不多,几乎是过去画的重复。他的代表作品也不是因人约稿而画的那数千幅哲理的和艺术史的插画,尽管这些插画充分显示了他的智慧和才能。代表他艺术风格和艺术高度的,正是那些医院夜晚,在病人的呻吟声中,画在处方签背面的无意而又刻意之作。美术史家易英说得好:“看韦尔乔的画确实感到很惊讶,那种对直觉的发掘,无意识的表露,极为自由的想象,把我们带到了一个通常为技术所累的职业画家无法达到的境地。”尔乔特别善于在方寸之间展现空旷的大地、无垠的夜空———帽子飘在天空;一只巨大无比的手从天上伸下来;一颗流星轰然滑落……他总是画一个蜷起双膝、把头埋在臂弯里睡觉的人,一双瘦骨嶙峋的脚伸在前面。这个人一会儿在河边,一会儿在山坡,一会儿在雨中,一会儿坐在窗台上。不错,他还喜欢画死神和少女。他表达的主题大多是孤独和寂寞、恐惧和忧郁,但这一切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深刻的美、装饰的美、线条的美、构成的美、意境的美,刺激着、吸引着观者。
第二次见尔乔时,他曾对我说,自己得肺癌,恐怕与长期使用一种药水画画有关,那是他曾自诩的“发明”:一种刺激性极强的腐蚀液,黄澄澄的药水,用棉签涂在事前用蓝墨水处理过的处方签上,画面上会浮现出“落日熔金、暮云璧合”的奇幻效果。但每张画下来,都弄得泪流不止、鼻塞喉痒、满脸发烫。时间久了,这毒素就进了身体。后来看到他的文章中,徒然呼喊:“这黄澄澄的神秘东西,到底是来自上帝,还是来自魔鬼?”
发现肿瘤,十分偶然。一次他值夜班,陪朋友做透视,朋友害怕,他就自己示范,由此开始了他最后六百多天的悲催人生。以医生的果断,不到一周,就由医学权威给他做了手术。权威说:“你小子太幸运了!1-A期啊,我在读博士时,接触的五百多肺癌病人中,也只见过三例1-A期的! 而且你小子的手术术式,叫‘根治术’……以后该活多长还活多长吧!”然而不满一年,肿瘤重现,动了第二次手术,接着第三次、第四次。都是大手术。术后尔乔瘫痪了,自嘲“成了一盆植物”……作为一位做了二十年大夫的人,从确诊以后,他还感受到另一种折磨:那些早年学过的关于肿瘤的专业知识,如今也像癌肿一样无时无刻地啮咬着自己的灵魂。为此,他痛恨自己懂得这些知识。
然而,生性怯懦、一直有抑郁倾向的尔乔,在所有的厄运都现出狰狞面孔之后,却勇敢坚强起来。感谢他的朋友记下他最后日子里的话:
如果生活像一大锅肉汤,得病以后,我突然觉得汤被撇出了大半,余下的日子就像锅里剩下的汤,被炖得更稠、更浓、更有味道了!
我会越来越好的。今天已经能侧卧一小会儿,疼痛也大大减轻了,虽说下半身仍瘫痪,二便失禁,但都不要紧……我不会轻易死的!
这是真正的豪言壮语,是置之死地而后悟的英雄见识。
《闲情偶拾》和《梦游手记》两本书的责任编辑,也有难以消除的抑郁倾向,她对尔乔,大概特能理解。如今她已去国远行,音信全无。我们做出版的,过去常说:做一本比生命还长的书。其实,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反而书的生命比较坚韧。尔乔的书还会出下去。那些小画早已借助纸和网,飞到遥远的地方。这来自尔乔灵魂深处的一阕阕乐曲,忧伤而美妙。或者说,所有美妙的音乐,都是忧伤的。
8月29日是九年前尔乔离去的日子。谨以此文纪念他。
2016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