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读了你那篇《边城》读后,还是很有一点感想要写。看你的属文基础,已颇不错,所以无需具体到在字字句句、布局结构上,再来勾勾划划。沈从文先生文字,亦我所爱读,冲淡有情致。现今中学生,课外阅读能及于此,实属不易。
凡阅读、写文章,如以看风景来作一比,水波潋滟固是其开阔处,然而岸芷汀兰、锦鳞游泳处,必有所会心、有所注意,则水景广阔方才有实生命和真性情。抬望眼固然是赏心悦目,凝神看则更是不可缺,只有看得真切,才能超脱而出,体悟广阔迷蒙之美。所以,闪眼往往容易目迷五色,成为眩目,倒不如“定睛一看”,再由近及远,疏密有致。中国古典常语所谓,易有三义,不易、变易、简易是也,这是的的确确的,动与静一结合,什么都简单朴素,“素面”相对了。所以,具体到你这篇文章,“动”这一方面没有问题,《边城》 的各样好处、妙处,一一都点到了,而且也结合了自己的体会,极好。不过,上面说及的“静”的一方面,那个凝望处,定睛细看的地方,则相对于“动态”而言,稍嫌弱了一点。
我们再以旅游来作一比,你去法国、意大利等国游历一过,巴黎、罗马,香榭丽舍、卢浮宫、塞纳河都走遍、游遍,回来后得一个印象,却不过一本旅游指南书上之描述,虽说不上什么遗憾,但“我之一游”这一点色彩总多多少少有一点欠缺。当然,还有一类人,连个指南书上印象也得不到,回来后被人问及,只能以“蛮好、蛮好”之语来搪塞,那更是等而下之。境外游,你回来如果能得一个自己“看出来”的印象,就算浅一点,甚至只是一点说不上对还是错的小印象,比如法国男子格局往往比较小,而法国女子却往往开朗有致,爱穿长裤,裤脚处往往不与鞋面紧贴,远远看去,显得十分精神。这点小印象,你别小看了,关键是“你的”。所以,中学生作文,与其想着“老练”,倒不如稚嫩一点;与其学着大人的眼光来看,倒不如就用自己的眼睛来瞧、自己的头脑来想。我在单位的座谈上也说过,如今新进来的大学生,一上手就作股市、楼市这样的宏观报道,勉强成文固然不难,其实倒反而容易,但那肯定不属于“自家儿女”这一类。我们那时候,刚工作只写一些小报道,说得好听一点是“小清新”,难听一点就是“小儿科”。我记得我写过一篇沪郊农民学外语,浅得很,但有一点却是可贵的,是用自己的眼看、自己的头脑想、自己的手来写的。这一点千万应注意。
像《边城》 这一篇,我看见你文中有一句,叫做“淡而有味”,与我倒是“心有戚戚焉”,但可惜轻轻带过了。沈从文先生的文章,的确是极淡极淡的,这种“淡”,说它是文字风味、文章风格,固然都是不错,但我感觉更是中国人历来、内在的那一种民族性。比如英诗里,湖畔派的华兹华斯等名家,算得是“冲淡”的一派,像水仙等名篇,那也是追求淡的一路,用华氏的话来说就是自然感情的自然流露。但是把它们拿过来,放在我们中国的王维等淡的一路的诗家作品里来比较一下,却显得浓得很。中国人的民族本性是淡的,你看有些留在国外的中国人,可能是因为环境的影响或者不如说是环境的“外加”效应,也像外国人一样拥抱、拥吻,总感觉有点别扭,不自然。而外国人回看中国人,因为那份淡,他有时理解不了,就觉得是冷漠,甚至是木讷了。
沈从文先生往往称自己是“乡下人”,看似自嘲,其实倒有点是自豪,看重的大概也是那一份“淡”吧,因为淡,往往就纯,纯了就真,真了就善,善了当然就是美,美怎么说也就是一种“浓”吧,可谓“淡的浓”。说老实话,沈从文先生的文章,我接受得晚。记得在高中的时候,我最热爱的作家,一个是鲁迅,一个就是郁达夫,郁达夫先生的文集十二大卷,我都是“省吃俭用”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下的。而对于沈从文先生,却不知什么道理,那时是有点“拒绝”的,估计还是那一份“淡”,小孩子还看不出其中的好处来。但是后来,《边城》、《长河》,特别是那一篇 《从文自传》,接触之后,就一发不可收,如今连沈先生的九大卷的书信集,我也常常随意翻开来读上几段。他的信,也写得是那样的好啊。
回上去说那个“淡而有味”的话,有味在哪里呢? 我看有味就有味在那个“淡之浓”。我现在还记得,《边城》 里的那句“小心鱼咬了你”的话、黄狗的满船闻嗅、碾房边的“笑话来笑话去”等等,都是看起来的“闲笔”,闲淡得很,不经意间也就滑过去了。但是如果“滑过去”一处两处,也还不打紧,如果“滑过去”的地方多了,那么这篇作品就真正成了“闲文”了。因为正是这些容易“滑过去”的处所,却是作品的精彩处。淡是其表,“浓得化不开”却是其里,但绝不会浓得发腻,因为它有真与善在那里。从你文章中可以看出来,这些“闲笔”,你没有“滑过去”,这很不简单。但如果说要更深一进,倒不如在不让它滑过去的同时,再抓得住一点,还是刚才说的“抬望眼”与“凝神看”的问题。好作品,往往是字字句句有照应,不落空的,闲淡看去是欣赏,这是一方面;处处落实是会心,这是另一方面。海明威作品也是极淡,像《大双心河》 等篇,不作思索,不讲究那种会心处,简直不知所云。但是与沈从文先生 《边城》 的淡比较起来,沈先生的更有味。为什么? 因为这是中国人的民族性的淡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