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闻宇
故乡在关中,从戎后千里西上,在兰州待了三十余年。所在的营区北濒黄河,黄河绕出个阔大宽展的雁滩,继续东注,不远处便是北折朔方的拐弯之地——这是黄河从昆仑下来后折出的第一个钩弯。初至兰州时,河水雄健丰沛,夜静时能听到隐雷似的阵阵涛声。
我所供职的科室,曾经是著名画家黄胄所处过的单位。他在这里时,常去黄河边上“速写”那些拖水车的毛驴,那时节河水洁净,专门有四蹄殷勤的毛驴拉水进城,以供居民饮用。赶车的见一个年轻军人在边上尽画些驴蹄、驴耳朵、驴尾巴,便取笑他:“你这个当兵的没情况,连个小毛驴也画不全,尽画些没名堂的玩意儿。”拉水的人不懂绘画,何尝晓得这些蹄、耳、尾巴在以后的潜在价值。我到来时,黄胄已经晋京了。兰州城迅猛发展,污水暗地里流入黄河,河水不能饮用,毛驴车自然也就消失了。
营区东过马路,就是甘肃省最高级的宾馆———宁卧庄。我住六层楼,在最高层,正对着“宁卧庄”宾馆。“宁卧庄”,多么温馨精雅的名儿,和平安恬,高枕无忧,有出尘脱世之仙家意味。有一天转悠,我与一个进城的菜农闲扯。他告诉我:“这地方处于黄河边上,开初是一片烂泥滩,小村子名叫‘泥窝庄’;后来烂泥滩渐渐变成了庄稼地,牛马鸡犬多了,改名儿时动了两个字,叫‘牛卧庄’。现在不知怎地,叫着叫着叫转音了,成什么‘硬卧庄’了。”(这个菜农,大概不懂得这里是个高级宾馆,一口方言把“宁”误成了“硬”)。细究几个字之同音互动,三度移易,既隐寓沧桑之义,也微妙委婉地显示出大异其趣的不同境界。
营区北畔的雁滩,我来时就见不到大雁的踪影了,可到处是果园,碌碡粗的梨树随处可遇,春季梨花开时,黄河所搂抱着的简直是美不胜收的一方“雪海”。然而,岁月如梭,无形之中,黄河则是一天天地瘦弱了,晚上人静时,我们是再也听不到沉雷似的涛声了。随着黄河之消瘦,雁滩上又雨后春笋似的出现了住宅小区,伐树、建房,栉比鳞次的楼房一家比一家高巍……毋庸置疑,人们的日常生活也相应地富态、安逸起来,这里且不说别的,在滨河大道通往雁滩的交叉路口,我就见到过一个胖大警察追不上一个飞奔的小偷的尴尬场面,警察返回身喘吁吁地抹汗,小偷远远地躲在高大的左公柳 (左宗棠率湘军所植之柳) 背后,一边飞快地数点赃物,一边偷偷微笑。
兰州市濒依着黄河,两旁山陡,没法建楼,城市扩建无可奈何,也只能围绕黄河退让出的河道打主意。我退休后,从甘肃迁居青岛十多年了,前年初夏,回了次兰州。雁滩上高楼林立,长街纵横,俨然是新兴的繁华闹市,市声如沸,黄河却细瘦如线,被窄窄地挤到了北山根下。我自一位朋友居住的高楼上俯视下边的黄河,黄河像一条被巍巍大山与钢筋楼群钳制住的长龙,悄无声息地往东滑溜,仔细察其行色,分明有敢怒而不敢言的气味。
天有不测风云。近日武汉淹城,一个重要因素就是由于房地产开发,近百湖泊被开发商侵占。我想问问:兰州之强行侵占黄河古道,与武汉的填湖造楼究竟有多大区别呢?
黄河长江,沧海桑田,自有其变化之规律。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河边塑有“黄河母亲”凝望着东方的巨型花岗岩雕像,那些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的儿女们,就不怕这位“母亲”有震怒的一天? 就不想想如何让所有人长久地得“宁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