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牛津基督堂买了本小书,《阿丽思地下漫游记》,手稿本(AIice’s Adventures Under Ground,The OriginaI Manuscript,The British Library2014)。收银员送一个蓝色袋子,上面印着Home of AIice in WonderIand,并附一个会心的微笑。基督堂学院的数学讲师查尔斯·道奇森(CharIes Dodgson)当年手写手绘,自己做了这么一本小书,送给阿丽思作圣诞礼物———这份礼物的“后身”《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以后就成了世界上无数儿童的礼物。
阿丽思迷大都知道这个历史性的一天吧:1862年7月4日下午,道奇森和他一个朋友划船带三个小女孩游玩,三姐妹居中的一个,十岁的阿丽思,最受道奇森喜欢;孩子们要道奇森讲个故事,他一边划船,一边就讲起一个阿丽思的故事。听故事的阿丽思经常插嘴,有时就把故事引往意想不到的方向。晚上送孩子们回家,阿丽思忽然一本正经提出一个请求:道奇森先生,你能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给我吗?
道奇森写下了这个故事,而且特别用心画了三十七幅插图,其中十四幅整页图,制成一本九十页的精美小书,于1864年11月26日,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就作为礼物送给了阿丽思:“给一个亲爱的小孩的圣诞礼物,以纪念一个夏日。”
好几位朋友鼓励道奇森出版这本书,他动了心,把这个故事做了修改,增加两章,书名变成了AI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Iand,又请约翰·坦尼尔(John TennieI) 插画———他最初想过用自己费了很大精力绘制的插画,但终于因为不够专业而放弃。1865年,《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出版,作者署名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II)———当然,这个名字的影响迅速就大大超过了作者的本名。
那本《阿丽思地下漫游记》的手稿,以后怎么样了呢?
1885年,阿丽思结婚五年之后,道奇森写信求借这部手稿,他打算复制出版,利润捐赠给儿童医院。阿丽思同意了。手稿复制的《阿丽思地下漫游记》1886年出版。两年后,道奇森去世。
1928年,阿丽思七十五岁,决定卖掉这部手稿。她出席了伦敦苏富比拍卖会,眼睁睁看着这份童年的礼物拍到了一万五千英镑,买家是美国书商罗森巴赫(Dr Rosenbach)。英国人当然不愿意手稿流出国外,但也无计可施。书商把手稿带回费城,卖给富有的收藏家埃尔德里奇·约翰森(EIdridge Johnson)。这位收藏家复制五十本,分赠给他重要的朋友。1946年,收藏家去世之后,这部手稿又在纽约拍卖,买下它的还是先前的那个书商,这一次,他花了五万美元。
这本小书的命运,基本可以想象,将在收藏和拍卖之间流转;不料发生了转折:著名藏书家罗森沃尔德(Lessing RosenwaId) 说服一些富有的捐献者买下了手稿,要送还给它自己的国家,以此表达对英国人在二次大战中英勇牺牲的感谢。1948年11月12日,这本小书漂洋过海到了大英博物馆,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和坎特伯雷大主教进行了交接。
《阿丽思地下漫游记》现在是大英图书馆展示的众多珍宝之一;大英图书馆还藏有刘易斯·卡罗尔的九册日记。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第一个中译本是赵元任翻译的,192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1988年,我读商务出的英汉对照本,最使我感动的,竟然是赵元任写的“凡例”。至今想来,还是肃然起敬。为什么呢?
现在我们看到he,she,it,不过脑子就翻成了他,她,它;不到一百年前,赵元任还要在“凡例”里特别提出来说明。“凡例”共十条,说的是这些问题:读音,读诗的节奏,语体,翻译,“咱们”、“我们”,“他”、“她”、“它”,“的”、“底”、“地”、“得”、“到”,“那”、“哪”,“了”、“嘞”、“啦”,标点符号。现在,这些大都不成问题了;可是现在的不成问题,得经历一个过程,得从问题开始。
这个过程,是现代汉语发展的过程;初始阶段的试验之功,后人享用,久而不觉。《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如今有众多译本,赵译在现代汉语早期的试验性意义是独有的。赵元任当初翻译这本书,除了因为这本书本身的价值之外,也有自己语言试验的目的,所以译者序最后特意说:“现在当中国的言语这样经过试验的时代,不妨乘这个机会来做一个几方面的试验:一,这书要是不用语体文,很难翻译到‘得神’,所以这个译本亦可以做一个语体文成败的材料。二,这书里有许多玩意儿在代名词的区别,例如在末首诗里,一句里he,she,it,they那些字见了几个,这个是两年前没有他,她,它的时候所不能翻译的。三,这书里有十来首‘打油诗’,这些东西译成散文自然不好玩,译成文体诗词,更成问题,所以现在就拿它来做语体诗式试验的机会,并且好试试双字韵法,我说‘诗式的试验’,不说‘诗的试验’,这是因为这书里的都是滑稽诗,只有诗的形式而没有诗文的意味,我也不长于诗文,所以这只算诗式的试验。”
周作人1922年介绍这本书,着眼于天真而奇妙的“没有意思”在儿童文学上的价值,也说及赵元任的翻译:“对于赵先生的译法,正如对于他的选译这部书的眼力一般,我表示非常的佩服;他的纯白的翻译,注音字母的实用,原本图画的选入,都足以表见忠实于他的工作的态度。”
以前我常在课堂上推荐赵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而且建议对照原文看翻译,除了不用说的原因———原著的趣味横生,译文的曲尽其妙———我还希望我们这些享用现代汉语的人,能多少对自己时时在用的语言,有点儿历史的意识,不要觉得它是天上掉下来的,就好。
我当然知道,由 《阿丽思地下漫游记》手稿说到这里,其实是不相干的两个事;我大概太过执念,借着这个机会,说这么个简单的意思,不嫌自己絮叨,也不怕坏了文章的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