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德启
夏夜,一场暴雨扑灭了北京的燥热。我从单位出来,顺着街边屋檐的水帘躲进了最近的一处公交站。末班车早已离去,我也开始埋怨,为什么偏偏今天加班,偏偏今天没有开车。
打车软件的小圆圈还在沉默地旋转着,微博和朋友圈上飞满了路面积水和车辆抛锚的照片,哪个司机会在这样的时候开车上路呢? 整座城市都像受惊的刺猬一样蜷缩起来。
果然,软件提醒我:没有人接单,再试试看吧!
谁知,还没等我的指尖碰到屏幕,耳里却先传来了一声汽车喇叭的声音。抬头一看,一辆出租车打着双闪缓缓靠近,再定睛一看,两个红色的小字在雨中熠熠生辉:空车!
运气真好! 我暗自想着。冲出公交站,副驾驶的车门已经被司机推开了,虽然我以最快的速度坐上车关了门,却还是没躲过暴雨,身上淋透了。
“嘿! 这雨下的! 小伙子,淋湿了吧!”
一口标准的北京话。
抬头一看,灰白色寸头,眼睛眯成一弯月牙看着我,满脸热情,就连皱纹也红润饱满。
“嘿! 小伙子! 咱去哪儿啊?”
“师傅,咱们往东,去姚家园路。”
“哟嗬! 巧了! 我也准备奔东去,西边儿地势太低,哪儿哪儿都淹着!”
说罢,也不看我,挂上挡悠悠地往前开着,开始自顾自地嘟囔起来。
“瞧这雨下的,我看咱们就别绕了。”一边嘟囔着,右手从挡把上飞起,食指划出一条弧线直指前方。
“直接从长安街扎到东边再说!嘿嘿,怎么样?”
越说越带劲,好似这指尖一落,我们就到了。
我也笑了:“好嘞师傅,听您的!”我擦了擦身上的雨水,浑身发冷,正准备找个舒服的姿势蜷一会,等待到站。
忽然,一个暖水壶递到我眼前。“冷吧? 喝口热茶!”
司机师傅左手把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方,右手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个暖水壶在我面前晃悠着,示意我喝一口。
此刻,我最需要的,便是一口热茶。连声道谢,赶紧打开喝了一口,一股暖流直达丹田,浑身舒坦,来得恰到好处。
“嘿! 怎么样? 我这茶可是好茶!”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算是爱喝茶的人,逢茶便要品一品,就算品不出好坏也要强行说个一二三四出来,才不至于堕了威风。
然而眼前的这一壶茶,我实在是难以做出判断。
能喝出来,这是绿茶,但闷泡时间太长,管你什么明前雀舌,还是雨前甘露,早已喝不出来。按平时喝茶的标准,这茶已经泡坏了,香气全无,晦涩难忍。
水也未必是好水,透着一股水碱的味道,或许还混着暖水壶主人的口水,我不愿多想。
这么来看,这茶太差。
但另一方面,我在这一刻喝下的这一口,又犹如天堂的甘露,令我感到极大的幸福。
我家里也存着不少价格不菲的茶叶,却没有任何一款能带给我这样的感觉。
“嗯! 好茶! 舒服!”
我把暖水壶还给他,竖起大拇指,一半真心,一半礼貌。
“哟! 看来我泡得还算对路子!实话跟您说,其实这茶是别人给我的,好在哪我也不知道,要不您跟我说说?”
一听我的评价,司机师傅来了兴致。我没敢接话,赶紧试着岔开话题:“我刚才拿手机叫了半天都没车,要不是遇到您我真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嘿! 我没参加手机叫车那个玩意。我就认老买卖的规矩,看缘分!你看,咱俩就是有缘!”
他好像对每一个话题都抱有极大的热情,一说起来就眉飞色舞的样子。
“手机叫车那玩意,不会———拒绝———”每个尾音都拉得长长的,颇有些喜感。
我转头仔细一看,果然,驾驶位很清爽,不像其他车一样挂着手机绕着电线。
“您这样的还真是不多了,这么大的雨您还出车?”我对他有了兴趣。
话一出口,他脸上的热情好像在一瞬间消退了,右手拍了拍怀里的暖水壶。
“明天啊,我这辆车,连同我这个人,都要一起退休啦。”
眼里闪过一丝暗淡的神色。
“所以我今儿就琢磨啊,你说这好死不死的下这么大雨,我是出车还是不出车啊?”
他又来了兴致,语气也再度活泼起来。
“后来我就想啊,管他的,都最后一天了,下冰雹也得出啊! 这车明儿就报废了,泡水也没什么好怕的,嘿嘿!”
我问他,“那您干了多少年出租了?”他伸出右手,比了个一,又比了个五。
“这个数,我干了十五年出租,干到明天正好满六十,嘿嘿! 退休!”
我算了算,又问他,“那您之前做什么呢?”
大概是没有哪个乘客问出过这个问题,他算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地跟我讲起自己的奋斗史来。
他出身工人家庭,在“文革”期间踉踉跄跄地读完了中学,他爸是首钢的,之后便顺理成章地子承父业,在首钢当起了工人,一当就十几年。
“那后来呢? 就不干了?”我问他。“后来我就想啊,我是个爱自由的人啊! 我得出来混啊! 我就辞了,出来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嘿! 那可多了! 不过吧,我这人太实诚,干买卖总吃亏,嘿嘿! 我除了卖人,什么都卖过! 也什么都没卖好过! 所以只能干出租了。”
说罢自己又嘿嘿地笑了起来,还有些腼腆,仿佛在嘲笑着从前的自己。
也不等我问,他接着说起来。
“我干买卖那会,我一哥们,老于,就在开面的了,那会开面的可了不得,一个月万八千的不是问题。”
“这么多?!”我现在一个月也就挣这么多钱。
“那可不! 他一直让我跟他一起干,但是我倔强啊,我要自由啊,还想着自己的买卖呢,就一直没干。后来钱亏没了,婚也离了,才又想起他来了。他倒是够意思,还让我跟他一起干,谁知道等我干出租的时候,出租司机已经不灵了,不挣钱了。”
正好是个红灯,他两手一摊,侧脸看着我。
“那时候我开车手还潮着呢,但是也得挣钱啊! 老于就让我跟他开对班,他开白天,我开晚上,挣个生活费,谁知道,我这夜车一开就十五年。”
“你这哥们挺够意思的啊。”我说。“老于,嘿,是挺够意思的。”
他啧啧地说着,右手磨蹭着脸上的胡楂,又喝了口茶。
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一个老司机走在他最后一次旅途上,车头朝东,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他喜欢喝茶,每天交车的时候就泡壶茶留在车上给我,说晚上喝了不困。”
我总算是知道了这热茶的来历。
“我跟他特有意思,每天都见,又每天都不见,见面不到五分钟就交车走人。倒是他这个茶我喝了十五年,对茶比对他有感情。”
说罢又嘿嘿地笑起来。
“等你俩退休以后就可以好好喝茶啦。”我笑着说。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的,但是老于,他年前生病,死啦!”
我有些尴尬,他却丝毫不觉,又拿起暖水壶,喝了一口。
“你说他一开出租的,最后脑袋里长一东西,逗不逗? 我都想问问他,我问他你丫开车的时候都他妈在瞎琢磨些啥?”
语气里是真的有些愤恨,好像是认真地在质问那老于,你怎么就不能老实点? 怎么就生了病呢?
吧唧了一下嘴,他又说:“后来这个车我就接过来了,还是开晚上的,白天太他妈堵了!”
“我嫂子把他剩的茶都给我了,但是我十几年都喝现成的,不会泡啊!弄了半天也不是那个味道。”
“你说这个茶是不是挺奇怪的东西,不就是开水冲么? 怎么味道就是不对呢?”
他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两个人同时进入了沉默。
沉默了半晌,我到家了,雨势也终于小了一些。
我刚下车,听见他在我身后摇下车窗,对着小区门口值班的保安喊。
“诶! 兄弟,有热水吗? 给我续一点!”
这座城市被一夜暴雨冲刷得一片狼藉,天亮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坐在窗边,鬼使神差地,泡了一杯绿茶。
茶杯里的叶片徐徐落向杯底,有的旋转着,有的一动不动,毫无规则,却又命中注定一般。
我知道,今夜北京的街道上,少了一辆出租车。
它们有一模一样的外表,内里却又有不同的温度,唯有在冷雨之中,才能显现出来。
愿他退休后,还能在泡上一壶不太可口的热茶时,想起自己的老友。
漫漫人生路,命是冷雨,情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