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上海连续的高温把我逼到了景德镇瑶里古镇的小溪里。溪水深处没人头,浅处没脚背,水不凉不热,着实温柔得让人不要不要的,直想脱了衣服到深水处游个来回。四周一望无人下水,我也只好把松开的裤带勒勒紧。不过,在河床里捡块石头打个水漂可以,这里有很多适合打水漂的石头。这是儿时的游戏,这回也算玩得尽兴。
二十多年前我在皇岗教书,瑶里是我骑自行车半天可以到达的地方;现在是开汽车半天也到不了的地方。这次回来,既为避暑,也是访旧,当然,还因为朋友在瑶里邀约。
瑶里古镇也有绵亘的远山,苍劲的古樟,潺潺的小溪,高大的水车,但它比福建的云水谣多了庭院幽深的古宅,余音绕梁的明清戏台。这样一个山川优美,又不失风雅斯文的古镇,从前叫的是一个土气的名字——窑里。
顾名思义,窑里就是烧窑的地方。今天我去了高岭山,高岭山上有高岭土,那是景德镇陶瓷的原料产地。山上还留有宋代开采高岭土矿的遗址,有露天矿遗址也有井矿遗址。山路并不难走,乱石铺就的石阶逶迤而上,石阶上有一层薄薄的青苔,看样子人迹罕至。不过还好,穿拖鞋也不打滑。树上蝉鸣唱出了山间空旷的寂静,撒在石阶上斑驳而响亮的光影打破了山林的静幽。已而夕阳在山,不见人影散乱,也不见醉翁太守归而宾客从。倒见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我游而禽鸟乐。禽鸟知山林之乐,我乐山林之乐而与其同乐。忽然觉得醉翁之意也不全在山水之间,他更在意与民同乐,而我非太守,只独醉于“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的诗意里。脚下不时掠过一阵凉风,原来是路边一宋代矿洞遗址吹出来的,似乎在提醒我此地历史人文的遥远与深邃。
越过高岭山后是绕南。初次听说“绕南”二字,我嘴巴张得老大,舌头瞬间石化。我惊诧世上还有如此清新脱俗的地名。据说就是因为有一条小溪绕着垚山南面而过,所以这垚山南面一块地就叫绕南。它的名字如此优美但并没有什么美丽的故事,不过我喜欢这种土土的、结结实实的优美。
虽说是小溪,其实挺宽的。一棵站在岸边的千年古樟探身将枝条伸向小溪,撒下的几片叶子,很快就被湍急的流水卷入水底不见影踪。溪边的水轮吱吱作语,水碓则连连点头。同游者告诉我,千百年间这小溪两岸“十万陶工,万炮齐轰”,如今这壮观不再。不过溪间偶尔还有炮声传来,循声而去,见溪边巨大的水轮还在转,沉实的碓臼还在舂,一陶工一边把釉矿石放入臼内,又从另一个臼内把粉碎了的石粉掏出来放入箩筐内,挑往清洗沉淀池去处理。
出来玩我一般看见粗活就想干,每次遇见抡锄头、榔头,挑担、车水之类的活儿,我身上就痒,就想试试。今天我又和那陶工商量让我挑上去,他见我跃跃欲试的样子,点点头,说:“你先不用急,慢慢地使劲,挺直腰,先把它挑起来再走。”听这话我就明白,他在提醒我别贸然使劲,小心闪了腰。我拿起两头带钩的扁担,前后手熟练地一钩箩筐,马步桩一立,挺直腰想挑起来,但无论怎么使劲两箩筐都纹丝不动。老陶工笑笑说:“试试就好,我来吧!”只见他一弯腰,腰一沉一挺就挑了起来,稳健地爬坡而上。这时才看见他裸露的后背上肌肉像远山一样突起延绵。等他返回来时,我问他一担有多重,他淡淡地说:“一百七八十斤吧。”我听傻了,年轻时种田我也就挑个一百二三十斤,哪里挑过这么重的。这一担看起来堆头不大,但它是矿石粉,死沉死沉的。我已是久违了那沉重的担子,也久违了那豆大的汗珠。这儿绝对没有半点夸大其辞,那汗珠真的是豆子那么大的,一粒一粒地挂在老陶工的背上。
这就是窑里,这就是老陶工,这儿生产了和“中国”同一英语拼法的东西——瓷器(china)。它浸润着陶工的汗水,士大夫的笔墨,以及天青色等烟雨的天机。
夜幕将垂,投宿梅岭山庄。此地两山夹一溪,山脚溪旁木质结构的吊脚楼一栋挨一栋,屋顶钩心斗角将明净的夜空划出丰富变幻的轮廓线。山风掠过,浑身毛孔都舒爽。我拍着刚饱餐了土鸡、溪鱼以及苦槠豆腐的肚子,四顾徘徊,真想和朋友商量商量,让我也能在溪边搭个吊脚楼安身,然后在楼内书写一副对联挂上: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屈子曰:“游兮瑶之圃。”我因瑶里而忘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