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热的天,匆匆步过小区的石甬道,瞥见一丛开得正猛的木槿,碧叶粉蕊,朴实可爱。我一时顿步。想起小时候的夏天,每到这个时候,必定要顶着暑热跑到外祖父的菜园子里,去折一大捧木槿花,养在盛过糖水荔枝的广口玻璃瓶里。
这种花,我的老家叫做荆柳条,不金贵得很。立春前后,剪一捧光秃秃的荆柳枝条,胡乱扦插在泥地里,很快便绽出芽苞,生根发叶。荆柳条长得快,又不怕挤,伸展开的枝叶密密交会,连成一片,是天然的树篱。不少人家爱插一圈荆柳条作后园的防护。我们学校的一大片学农基地,正围在几排农舍旁,平时总免不了鸡啊鸭啊钻进去刨食。有一年初春,老师们给全校几十学生每人派了一束荆柳条的任务。第二天,我便从外祖父平屋的园子外头经过,懒懒地剪了一大束去上学。这些荆柳条插在地畦四周,迅速长成了一面密实的篱墙。
我们这些毛手的小孩子,但凡走过一座圈起的园子,总忍不住要打点什么主意。摘个桃,攘个瓜,攀些桑叶,揪几棵花。实在进不去,就连盘在篱笆上的瓜藤叶也要拽一两片扯上几扯。但是荆柳条,拿它做什么呢? 无聊的小姑娘们捋下大把的荆柳条叶,到河边埠头的青石板上搓啊搓的,搓出来绿油油的汁水,再拿个白净的瓷碗,把这碧绿的汁水收起来。可收来又做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末了还是倒进河水里。后来才知道,木槿的叶汁过去是可以洗头发的。
荆柳条的风光是在夏天里,它开花的时候。浓密油绿的树蓬里,悄悄地闪出来一两抹俏嫩的粉红,不是那种矜贵的红,是木质的、质朴的、带点乡气的粉色,很快越冒越多。荆柳条是十足的“乡下姑娘”,它的单瓣的花朵毫无花哨、热热烈烈地展开来,粉白的花蕊挺拔地立在花朵中央,连喇叭形的花朵芯子里的那一小团紫色,看起来也是结实硬朗的。一朵花的枝头常拱着一丛鼓胀的花苞,碧绿的花托和萼片,却带着粗糙的棱角和质感。这种花其实并不适合插瓶,它的枝叶和花朵都是那样挺直着,难以打理出蓬松有致的模样。但乡下鲜有这样大朵的红色任由采摘,女孩子们也就喜欢在夏天的上午,折一束带苞的荆柳条花,养在家里,任它慢慢地开几天。我的外祖父在菜园子里种了南瓜苗,瓜藤攀着荆柳条的树篱一路穿行,在篱墙内外留下长而巨大的果实。忘了是去摘南瓜才折的荆柳条花,还是为了折花才顺便摘的南瓜,总之记得多少次捧着花回家,怀里总也抱着一个大大的南瓜。
最难忘的还是开花的荆柳条枝编成的叶帽。折下几根花枝,左右缠绕,前后插接,最后结成一圈,戴在头上,既清凉,又遮阳。这叶帽原是乡间生活的简陋物件,随手即成,此刻却因有了粉色大花朵的点缀,霎时变得光彩起来。手工细的姑娘们,懂得怎么叫最鲜亮的花朵恰好从葳蕤的叶丛中央巧巧地钻出来,又怎么叫一小串花苞颤颤地斜逸出帽沿,如同戏文里花旦头饰的珠簪。后来在 《红楼梦》 里读到小丫头莺儿就着柳条编花篮子的趣景,不知怎地,眼前先自浮现出来的,竟是那样一顶荆柳条的叶帽。
荆柳条花朝开暮落,大而挺拔的花朵,到了傍晚就软软地蜷缩起来。李渔《闲情偶记》里写到它,托物以寄情,谓花开花落犹有定数,而人之生死倏忽无定,故“睹木槿则能知戒”。记忆中大咧咧的荆柳条得了这警世的喻名,不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