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感觉显然要较往年热一些。入伏以来,因为连续多日的高温,行止范围多半在户限之内,仅以翻览旧书遣时。手边有一部《欧阳文忠公集》,见“夏日之长,饱食难过,不自知愧。但思所以寓心而销昼暑者,惟据案作字,殊不为劳。当其挥翰若飞,手不能止,虽惊雷疾霆,雨雹交下,有不暇顾也。古人流爱,信有之矣”一段,忍不住又拿上手诵读一过。非常喜欢欧公关于书法的几段文字,感觉亲切且随意,像是在聆听一位长者的谆谆之言。好多年过去了,每次浏览欧集,常会不知不觉地翻看到这部分内容,此时诵读“但思所以寓心而销昼暑者,惟据案作字,殊不为劳”,是因为文中所述,引起了自己对卅多年前生活的一些回忆。销暑,今天通常写作消暑,与欧公消昼暑之意微有不同的是,我的记忆是自己早先夏日的消夜暑之法。
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的居家生活,入夏后祛热主要还是靠扇子,手摇芭蕉或纸扇,至多再加上电扇而已。近年来见到的一些怀旧文章中,对传统石库门民居生活,似乎多有浪漫而温馨的回忆,但是,对曾经在这些逼仄的空间生活过,尤其是经历过夏日煎熬的人来说,个中滋味应该是难以忘怀的。黄昏后,如不习惯坐在路灯下乘凉的话,只得闭坐斗室,在暑气的熏蒸下,体验汗出如浆的感受了。俗话说,心静自然凉,曾尝试捧起武侠或侦探小说等大读一通,固可为求得心静之一法,而以我的经验,炎夏长夜,若果能如欧公“据案作字”,定神入法,更能真正体会到一种“暑热不暇顾也”的奇妙感受。这当然不是说一旦临池书字,便有燥热立退、通体清凉的效应,只是书字时充分调动了手和脑,以及由此感受到的种种趣味,由动而入静,内中逐渐淡定,对身边环境包括燥热的感受,便不再那么强烈了。
暑热之天,一切自当简便。临池书字,无须烹茶、洗砚,更不必苏子美描绘的“明窗净几,纸墨皆极精良”。铺展洁纸,备好笔砚,再从书架上挑选一册自己喜欢的法帖,《庙堂碑》或《勤礼碑》,搁置于前,即可进入微妙而复杂的体验过程。拈笔运指,“放松地握紧”以保持手指的张力;吮毫搦管,以笔触来表现点画内蕴的力量。运笔之时逆笔藏锋的把握,笔端抵触纸面游走之时,流畅又微觉涩滞的体会,若非亲身经历则不可体会。点画结体为字,单字联贯成幅,遂成灵动呼应之势。此时动静之间,既虚且实,尺幅之间的提按撇捺,几如佛经上狮子搏击大象之喻,容不得半点分神。如此心无旁骛,人世间的烦恼,皆置之身外,身边溽热嘈杂,似乎也渐渐退却了。
书字被古人称为至乐,魅力当然还不止于此。以我们书写的汉字来说,因为构字的表意功能,具备一种独到的字面之美。文学作品的内涵美,加上独特的字面之美,欣赏之时,引发了作品领会时的诸多意象,大大丰富了书字过程中的趣味。溽暑之夜,书写“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似乎能感到字行间的丝丝凉意。又如“草堂不闭石床静,叶间坠露声重重”,书写之时,应能感受到山居的孤寂,林间的宁静,夏夜的清凉,以及其他难以描摹的种种感觉。
灯下书字,还会带来另一重喜悦。欧公尝言,“每书字,尝自嫌其不佳,而见者或称其可取;尝有初不自喜,隔数日视之,颇若稍可爱者”。这就是创作时不可言喻之妙。敝帚自珍,一个暑假下来,累积盈箧,择其中或可观者,加以翻览,不亦乐乎。
连续有好些年的暑假,临池书字伴随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炎夏之夜,成为一种与读书相关联的美好回忆。我曾欣然将这段感受奉献出来与朋友分享,信者疑者参半,疑者甚且以夸大心理效应之“唯心论”相谑。诚然,托科技进步之福,随着空调机进入了千家万户的日常生活,酷暑之中求得一清凉世界,已成举手之劳的小事了。但是,我仍执拗地认为,以物理手段降温,固能收到避汗舒体之效,却非我以学书消夏时精神上的清凉感觉可比拟。我有幸见识学界的一位前辈,著述丰富,见解深邃,晚年书作笔力遒劲雄浑,为人所称。在流传的作品中,曾见其题有“书于暑热中”字样,据闻晚岁常因炎夏之苦,撰述读书不复集中精力,遂挥翰习字以为消暑之法。天气大热,先生闭居家中,往往袒体据案挥就,豪兴不减,学生来访亦不以为意,看来先生于此书字消暑之道亦深有体会,故能乐此不疲。闻此不禁欣慰,贤者且执迷如是,虽世人以我痴愚,不足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