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物之美,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让人流连忘返,难以忘怀。在器物身上,寄托着一种旧时的情怀,和绵延不断的联想,好像几百年前,我们就相遇相识过。
清玩就是清玩,兴之所至,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否则,那些美好的记忆连同高涨的热情,都将统统化为乌有。
沈从文先生有一本书,书名叫《花花朵朵坛坛罐罐》,副标题很严肃,——“沈从文文物与艺术研究文集”。说它是研究论文,有点言过其实,应该是他对绣品、瓷器等旧物的赏玩体会。沈从文先生早年在湘西入伍,做统领的书记官时,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坛坛罐罐,照他自己的说法,掌管着那四五口楠木大橱的字画、古瓷器,翻来翻去,都熟悉了。
无独有偶,现代作家中,像施蛰存先生、朱光潜先生等,也都在文章中记有买瓷器、旧书画的情形。那时战争正酣,生活又是那么的艰苦,但这些读书人依然雅兴不减,在古董铺和冷书摊之间,进进出出、寻寻觅觅,那份陶醉和快乐,旁人实在难以领会。不过,文人清玩也不是始于他们那个时代,只是在那个时代的读书人中,清玩是一件很普通自然的事。谁家不张挂几幅字画,谁家没有几本古书,谁家不留存几方名家刻就的闲章,谁家不收藏一两件递代流传下来的家宝?对这些小摆设、小物件的钟爱,图的是高兴和意外的惊喜,就如董其昌在《古董十三说》中所标举的“唯贤者能好之而无敝”。那些小玩意儿安置在家,壅塞的空间犹如多了一道风景,整个房间,突然变得明亮通透起来,枯索的读书生活也似乎变得有滋有味。但读书人不会为物所累,买一二件小摆设,不会有什么经济负担;大进大出,弄得手头拮据、内心焦虑,那是为物所敝,绝对不会去碰。当然,财大气粗,大进大出的情况也是有的,不过那已不是清玩,而是有所图报的收藏。像那些藏书家和古物收藏者,对于古籍珍本和稀世物品的寻觅,真是到了呕心沥血,上下求索,人见人怕的境地。古玩玩到这样的份上,不知何乐而有?我想与寻求刺激有点关系,不玩个鱼死网破、绝处逢生,那是一点都不过瘾。所以,这样的玩家,玩的是心跳,不来点玩物的极致,不来点刀尖上的舞蹈,那还叫玩?人人能玩的,不是玩。只有玩绝活、绝招,玩得无限风光在险峰,才叫举世无双,唯我独尊。有关蔡襄《自书诗》手迹的收藏和张伯驹与《平复帖》的故事,至今听来还像是传奇。至于国宝重器毛公鼎的流传经历,诡异得如同探案小说一般,险象环生,步步惊心。
我生也晚,在这个清玩精神渐行渐远的世界里,神往于以前读书人的悠游岁月,但王顾左右,白云悠悠,长路漫漫,旧书铺和古董店早已是人去楼空,无影无踪。如雨后春笋般新冒出来的拍卖行,真货假货、新货旧货混杂在一起,让人难辨真伪,古董也已成货殖之物,不再是普通读书人清玩的对象。所以,追慕前人清玩的方式,只能通过阅读和想象获得满足。买了不少闲书,看了不少展览,日积月累,稍稍接触到古董知识的一点皮毛,但这样的清玩,玩得有点纸上谈兵,虚幻蹈空。好处是借文字的描述,天马行空,随意想象,不会遇到购买实物时的真假难辨和左右为难。譬如读唐诗“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好向中霄盛沆瀣,共稽中散斗遗杯。”对“千峰翠色”的越窑瓷器的描绘,真正令诸多的文人骚客心领神往,也因此在瓷器鉴赏上,多了一道神秘的色彩。
人们用“秘色瓷”来称道那些轻易不可看到的瓷器宝物,也增加了很多人的好奇心。我知道“秘色瓷”的珍贵,心里满是“秘色瓷”的探问,每每见到图册中的“秘色瓷”,总将信将疑,总觉得那神器离我心目中的“秘色瓷”,还有很远的距离。直到有一天,在国家博物馆偶然撞见“秘色瓷”时,方知“千峰翠色”是多么的传神和逼真啊。那种青翠而变幻莫测的釉色,凭肉眼感官,似乎领略不尽其中的韵味,唯有文字勾起的想象,才可以达到神似的境地。如今各种瓷器中,宋代汝窑大概算是最名贵了。上海已逝的瓷器专家汪庆正先生在他的论著《中国陶瓷研究》中,有五篇文章论及汝窑。照他的说法,世界收藏汝窑最集中的地方是北京的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和英国达维特基金会。
我到过前面三座博物馆,有幸欣赏到汝窑精品。宋汝窑精品的釉色,在古代的诗句中被描绘成“雨过天青”。这“雨过天青”色是怎样的颜色呢?在没有见到原件时,仅仅在一些画册上,见过似蓝非蓝的所谓“雨过天青”色。但真正见到原物时,才知道“道可道,非常道”,“雨过天青”色,不可道啊!那种震惊,简直让人无法形容。
那是几年前去台北,适逢故宫博物院集中展出宋代文化绍兴的文物,我听说那里的瓷器中,有镇馆之宝汝窑三器——粉青纸槌瓶、粉青莲花式碗和天青无纹椭形水仙盆。这三件宝物,通常都是轮流展出,三件同时出现在同一展厅中,这样的机会不很多。我有幸见到三件宝物同时亮相。尽管在书中无数次遇见过众多名家用文字对这些宝物的描绘,也在各种瓷器图册中见证过这些器物的仪态和款型,但都不能与见到实物时的情景媲美,那种美像拂面的春风,无法形容;那种美美不胜收,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激动。你很难想象瓷器的釉色居然可以美到这样的境地,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啊!我不知道,反正在我的个人经验中,从来没有如此激动的体验,仿佛被子弹击中一般,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浑身的血液在沸腾,耳朵听不清声音,然后有一种支撑不住、瘫软的感觉。我赶紧走到一个空气比较好的地方,让自己平息下来,再慢慢地重新走近展品,细细观赏。有趣的是,那天有位日本人好像还要激动,他一边看,一边手舞足蹈、自言自语,看看周围,没有可以日语交流的对象,走一圈,再回来自言自语一番。这样的情景,我是第一次遇到。器物之美,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让人流连忘返,难以忘怀。正如王夫之所说的,“无其器则无其道”,在器物身上,寄托着一种旧时的情怀,和绵延不断的联想,好像几百年前,我们就相遇相识过。我真希望能让这美好的记忆长留,时时可以重温。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大概没有人相信,对这些小摆设、小物件的热爱,只是看看书,翻翻图册便可收住一颗活络的心。书也好,画册也好,其实只是爱好的起点罢了。博物馆的观赏,推波助澜,大大开阔了一个爱好者的眼界,同时,也将一个人的清玩兴趣推向了寻求实物的境地。我不能免俗,也去实地造访。曾去龙泉探访青瓷古窑址,从当地人手里,购买宋时的瓷片。也曾到景德镇古瓷窑,看柴窑烧制过程。辗转泉州到德化,求购“孩儿红”与“猪油白”。旋又北上,赴河北曲阳,到制作白瓷的作坊,听工艺大师陈文增先生介绍工艺特点。真的到了购买实物阶段,清玩随时可能落入俗玩的危险境地。
记得有一次朋友从海外传回几张旧瓷器的照片,希望帮忙在国内找买家。我乐意成全朋友,但从来不知道古玩交易的规矩,冒冒失失地电话联系一位做专门生意的朋友。这位朋友劈头就问:你想做古玩买卖?我告诉他对买卖没有兴趣,纯粹是帮朋友做好事。于是,他很果断地告诉我,古玩的水很深,像我这种人,不要沾它的边。有过这番经历,我明白清玩就是清玩,兴之所至,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否则,那些美好的记忆连同高涨的热情,都将统统化为乌有。所以,我还是将心牢牢锁在书本、图册和博物馆中。若去实地探访,那也是带着一种平常心,去观赏和体会小玩意儿身上所传递的神韵罢了。
2014年7月于寓所
文/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