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双
槐树街是北大东门外成府里面一条百十来米的小街。
住在成府的居民很杂,相对也比较穷。再加上那一片的孩子打架十分凶猛,所以像我这类拳脚功夫不行、又不敢“玩儿命”的北大子弟,轻易不愿涉足。如果不是外公、外婆退休后从贵阳迁居北京住到了槐树街,我这辈子都不一定会进到成府里,更不会知道有这么一条槐树街了。
外公、外婆买下的是槐树街最西头的一座小院,一共三间屋子,院子不算很大,四周有一人多高的围墙。打从开始装修,我母亲就会隔三岔五去那儿检查工程进展和质量。每次我都跟着,因为我喜欢看木匠们干活,从锯木头、刨木头、熬鳔胶到涂油漆我都觉得很有意思。外婆还给了我几块小木板,让我自己钉了个盒子,并在上面涂上棕色的油漆,这件“作品”让我很有成就感。
槐树街小院的居住条件与我们家那时住的燕南园相比要差很多。不要说暖气、热水,就连自来水都没有,用水得到几十米外的压水机井去挑。厕所则更为糟糕———那里没有下水道,当然不可能有冲水马桶,厕所里面是一个大约一米深的坑,上面架有两块木板。我每次上厕所都有点提心吊胆,生怕会掉将下去。但是外公、外婆却把小院装点得十分雅致。一进大门是一条卵石铺成的小路,院子中间有一座大花坛,一棵垂柳长在离房子不远处,靠近西侧院墙还有一大架葡萄。
去看外公、外婆,对我和我姐姐来说是一件乐事。在那儿总有好吃的东西。
外婆几样拿手的家常菜,至今都能让我一想起来就馋涎欲滴。最令我怀念的是红烧肉和蒸蛋羹这两道说起来再普通不过的菜。外婆烧的红烧肉甜中带着一种特殊的香味,而且口感极佳。她蒸的蛋羹,表面光滑如镜,内部没有一丝气泡,既滑又嫩,再浇上肉末糖醋汁,吃到嘴里的感觉无与伦比。我母亲号称得汤、乐两家美食之真传,还能做西餐,确是烹调高手。但单就这两道菜而言,却始终未能达到外婆的水准。另外,每次去,外婆都会给我们一人一毛钱,让我们去附近的一个小杂货铺买各自喜爱的零食。我一般会买两包五分钱一包的甜米花,姐姐则总买一种极酸的金糕,一毛钱能换回很大一块。如果碰上过春节,每人还能得到红包,里面有一块钱。这笔钱在当时对我来说是个大数目,可以买许多爆竹。这些钱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那点东西,更重要的是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快乐。
外公是个兴趣非常广泛的老式知识分子。据说他曾经在庙里随和尚练过多年的功夫,打架十分厉害。我有心拜他为师,他却无意收我为徒,大概是怕我惹是生非吧。他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从火柴盒、邮票到京剧脸谱不一而足。他还有制作剪报的习惯,各种剪报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我最爱翻看的一本,是关于世界上奇闻轶事的,其中有一张一个印度老者展示瑜伽术的照片,只见他整个人横卧着悬浮在空中,仅一只手握根拐杖拄在地上,十分不可思议。这本剪报让童年的我增长了不少见识。
外婆去世后,为了能多给外公一点安慰,我们去槐树街的次数比以前频繁了许多。外公喜欢打麻将,我们就陪他打,玩的时候在桌上铺上厚厚的毯子来降低声响。最难忘的是外公打牌时的气势,那是能让每个参加者都受到感染的。一会儿宣称“卡张”都来了,一会儿又是“麻将”也有了。总之是先声夺人,使对手们时时处于无形的压力之中,同时也营造出牌桌上热烈的气氛。外公还有很多牌经,时常口中念念有词,比如“两碰不如一卡”之类。长大后仔细一算,“两碰”和“一卡”的概率其实是完全相等的,不知那牌经的道理何在?
外公还收藏有几张七十八转的老唱片,有京剧也有西方古典音乐。不过我们只听古典音乐,尤其是舒曼的梦幻曲、舒伯特的小夜曲和贝多芬的F大调浪漫曲大家听了无数遍,这三支曲子后来成了我父亲百听不厌的“老三篇”。有一次外公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张施特劳斯的圆舞曲,里面有 《蓝色的多瑙河》、《皇帝圆舞曲》 等名曲,那是我第一次听这些著名的圆舞曲,在当时那种只有“语录歌”的环境里,这些乐曲简直就像天籁之音。外公还跟我们讲,在音乐之都维也纳,每天清晨都会用大喇叭播放 《蓝色的多瑙河》,这让我十分向往。多年后我真的到了维也纳,却发现并无此事,大概时过境迁,街上早已没有大喇叭了。不过在维也纳歌剧院外面设有巨型屏幕,直播歌剧院内上演的歌剧,让无缘进入歌剧院的人们也能一饱眼、耳之福……
记忆里的槐树街是五十多年前的槐树街,成府现已不复存在。五十年对人生来讲算是相当漫长了,许多那时的事情应该已经渐渐淡忘。奇怪的是,那些发生在外公、外婆槐树街小院里的往事,至今却仍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