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春天,我第一次去拜见魏启后先生。魏老的家离我供职的报社不太远,在济南银行那个老宿舍的楼上。我记得那天下午天很冷,我还穿了一件呢子大衣。上到魏老家门口,发现墙壁上有个“告示”似的东西,其中有一条是“上午10点以前请勿敲门”。后来我才知道,魏老是凌晨起床,写字画画,早餐吃得较晚,饭后要眯一会儿,10点钟以后才接待客人。
我敲开了门,站在面前的是个白白胖胖的老先生,很慈祥,一见面就给人一种亲切感。我想这就是魏老吧,于是报上姓名,说明了来意,魏老就把我让到房中沙发上了。我喊他魏老,魏老有古君子风,不轻视人,喊我常老师。济南人见人就喊老师,这规矩也不知从何时兴起! 不过,我们谈得很投机。我说我要给魏老写篇文章,他说这不慌,熟悉了以后咱再写。辞别时,魏老说,你明天上午10点以后再来吧!
第二天上午进魏老家时,他家已来了好多求字画的人。这时魏老还没出来,我就坐在他画案南边的沙发上,拿出笔和采访本,等着。
魏老出来了。他给我打了个招呼,就走向画案,然后就是铺纸,拿起了一管长锋大笔,准备写字。我一看这,急忙说:魏老,咱们不是说好了,今天上午您老接受我的采访吗?
魏老笑了,幽默地说:啥时候字卖不出去了,咱再做广告。常老师你过来,我给你写一张!
这是意外的惊喜。我走过去,但见魏老运笔如飞,很快就把杜甫的一首诗写好了———“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接下来魏老题款:跃强同志正腕 丙寅年春 启后。他盖的是穷章,只有“启后”两个字。然后,用一支蓬松的毛笔,插到一个小口大肚的空酒瓶里,蘸了些白粉,在盖章处扫了扫,就把这幅字叠好装进信封里送给了我 (见右上图)。老人还送我到门口,嘱我有空来谈谈。
从此,我们成了忘年交。隔一段时间我就到他那里去一次。魏老很忙,求字求画的踏破门槛,一去就是一屋子人,很长时间没有找到采访的机会。到了夏天,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我说:魏老,咱谈谈吧! 魏老说:不慌不慌,等咱们再熟悉熟悉。常老师,你看,人都走了,趁这会儿没人,我给你画个画吧! 这又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我急忙说:那太感谢了。不大一会儿,一竿老竹和一竿新竹,就摇曳在纸上了。画完,魏老还在画旁边题了一首郑板桥的诗: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
1989年冬天,我准备到天津去看望孙犁先生,求魏老给写幅字,魏老欣然命笔,写了一首 《题李清照祠》的诗:少年此院经行处,老树残垣不胜秋。华发苍颜今又到,玉兰花发院新修。孙犁先生懂书法,字在墙上一挂,便连说了三个好,并且一声比一声高。接着,他拿出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出版的 《无为集》 样书,签名送魏启后先生一册,并嘱我:回去见到魏先生,代我问候他! 回济南后,我到魏老家,送上孙犁先生赠他的书,说孙犁先生对他的书法大加赞赏。魏老听了点点头,吸着香烟眯眯笑。此事孙犁先生在他的 《如云集》 中有记载:“日前山东一青年名常跃强,专程送来字画各一幅,余观赏两日已收起。”(《如云集》282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出版。)
我家大门上原是有块匾的,匾上有四个金字:元化遗风。这是乡亲们为感谢祖父治病救人送的。“文革”期间,这块匾被当作“四旧”劈了。后来,父亲退休后在家行医,很想把这块匾恢复起来,他凭着记忆按原匾的样式画了张草图,让我求魏老重写这块匾。当时我虽然接下了这张图,却有些踌躇,担心向魏老求题是不是显得得寸进尺。过了大约快有一年,有一回,说话时赶巧了,我和魏老谈起这事,魏老很爽快地说:常老师,我给你重书,写原大的!
我大喜,第二天就拿着那张图去找魏老了。魏老重书时,“元化遗风”这四个字他写了两遍,第一遍,他铺在地上看了看,不满意,又写了第二遍,这才一一写下送匾人的名字。
老家重新挂匾的那天,鞭炮炸响,唢呐高奏,吸引了附近村庄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父亲高兴得眼睛都湿了,手抖抖地指着匾上的字说:你爷爷活着的时候,老说原来那匾上的字嫩,看这字……说到这里,我父亲跷起了大拇指,赞叹一声———还嫩不?!
那些年,家里一遇到不求人就过不去的事时,就去魏老那里求幅字去。魏老人好,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也从来没有要过我一分钱。
魏老德高,一流的人品。“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他常写这10个字自勉,一生践行。他做到了。
我最爱看魏老写字。你看他,左手夹着烟卷,右手操一管长锋大笔,一边说一些风趣好玩的话,一边泼墨挥毫,轻松自然。谈笑间,一幅好字就完成了。尽管我从小爱书法,也见过一些人写字,但从来也没见过像他这样潇洒写字的。
后来我读到东汉文学家、书法家蔡邕的一段话:“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想起魏老写字那情形,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是“散怀抱”,什么是“无意于佳乃佳”。
因为喜欢写字,有机会就向魏老求教。有一回,我把我临的欧阳询的《九成宫》 拿给魏老看,魏老建议我学学 《化度寺》 和 《皇甫君》。后来我才知道,临 《九成宫》 时间长了,会写得呆板。
我喜欢赵孟頫的字,但因赵是“贰臣”,故迟迟没有上手临他的帖。有一次我把这心思和魏老说了,他说:赵孟頫也不是不可以学,你不要束缚自己的手脚。几句话去除了我的心理障碍,此后我临 《胆巴碑》 《仇锷碑》《福神观记》 等,得心应手,觉得自己进步很快。
我写得秀,自己觉得是个大毛病。魏老说:“秀”,不是坏事,董其昌就写得秀。
我说我喜欢草书,魏老说:喜欢草书好啊! 草书很重要。你学学章草,临临 《急就章》,然后再去学“二王”。
与魏老接触,听到他对古今书家、法帖的评论那就太多了。比如他大赞颜真卿的 《祭侄稿》,但又说颜楷不可学,对颜字的钩和捺出现的那个“缺豁”极反感。魏老是帖派,主张看墨本,他说:墨本活呀! 魏老很推崇褚遂良的 《阴符经》,虽然有人说是伪帖,但魏老说:咱不管它! 《阴符经》好! 他对文徵明没兴趣,说,文徵明的字帖我从不买,他的字没有动人的地方。说到苏东坡,魏老说苏字不是从晋人那里来的,是他自己造的。他说他过去学过很长时间的苏东坡,但不行,后转学米,一学就成了。郑孝胥学苏有点意思吧,可魏老对他的字极不赞成,不是因他当汉奸,字,他也认为写得不好!
现在,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请魏老谈谈米芾。我以为他的书法,他的“刷字”,是得了米字精髓的,若是请他谈米,他一定会谈出许多独到的见解。但当时我对米字不太喜欢,因此也从未和魏老谈起米字,这实在太遗憾了。
汪曾祺先生去世,我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后,多家报刊转载。我把这事和魏老也说了,魏老就向我了解汪曾祺。我说:他本来有病,又坐飞机到成都开一个什么“展望二十一世纪文学”的会议,也许是累的,没有撑过来。
魏老说:人到这个时候就热闹不起了。
是啊! 是啊! 我连声赞同。又说,我读过汪先生的书,又当面受过他的指点,受过他的恩惠和滋养,难以忘怀,因此形诸文字……
我说这番话时,魏老一句话也不说,坐在沙发上静默了好一会,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我寻思,魏老大概想远了。
就这样干坐着,大约半小时后,魏老起身,蹒跚着走到他的画案边上,找出来一张他的相片,递到我手上,说:常老师,留个纪念吧。
现在,相片就在我的面前,我拿起来,端详着魏老那慈祥的面容,与魏老交往的点点滴滴又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