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媒体日渐发达,总留给人一种印象,现在的人越来越不喜欢读书了。我对这一看法并不十分认同。恰是因为有了社交媒体,普通人可以分享自己的状态,而淘书一族则尤爱晒书。其中自然也不乏附庸风雅之辈,但却也让我更加确信吾道不孤。前几日,偶然在一个年轻人的微博里看见几帧照片,我一眼便认出了其中一幅图里的书店,勾起了数年前在这里淘书的回忆。
那是一家旧书店,位于德国小城哥廷根的老城区。许多中国人知道这座城市,或许是因为季羡林先生曾在此留学的缘故。据说季先生在朗润园的家中坐拥书城,其中有一部分是他从德国带回来的,从 《留德十年》 这本书里看不出多少季先生远游的经历,想来这批德文书籍中的大部分应该是他在哥廷根时置下的吧。书中季老自述,常常节衣缩食购买图书。同在德国留学的陈寅恪、傅斯年先生又何尝不是如此。而远在牛津、家境优越的杨宪益则不同,购书豪掷千金,凡经书肆必出手,其势堪比风卷残云。这一代学人都已故去,季先生的书都归了北大了吧。杨先生也卖了大批藏书,剩下的带回国内,后来竟毁于一旦,到了晚年,架上的书也任朋友们拿走。陈先生在生活窘迫时卖了一大批藏书。而孟真先生在抗战期间,也变卖过藏书度日或接济友人。
书与人一样,聚散无常,很多人不免感慨。然而在我看来,正是这一聚一散,才使那些旧书店存活了下来,也让新一代的书蠹们能够觅到食粮。记得 《查令十字街84号》 书里有一封店员回给海莲小姐的信,说弗兰克先生到乡下收书去了。董桥先生的书话里也常有与书商朋友去人家收书的场面。在哥廷根这样的大学城,老教授一旦过世,他们的藏书多半会流入旧书铺,再过些日子,又会在另一个教授或学生的书橱里寻得一席之地,如是流转不息。
我就在老城的几家书店里买到过这样的私藏,并非什么珍稀版本,扉页上会有签名或藏书票。翻开书,有时候会闻到或浓或淡的香烟或雪茄味,我对此倒不反感,甚至觉得透着这气息与它的旧主人神交了。也有人不喜欢,因此网上的旧书店往往会在书品的描述中添加“主人吸烟”(ausRaucherhaushalt) 字样。不仅如此,夹在书里种种物件也都留下了主人一生的鳞爪,诸如当做书签的旧火车票根,寄自友人的明信片,与此书有关的剪报,干枯的花瓣……凡此种种,我一概予以保留,将其视作主人生命的延续,让他与自己的书相伴。
在小城两年间,我见到过的最有意思的一批旧藏来自ExLibris书店。喜欢藏书票的人对这块招牌的意思不会陌生。一天从大学图书馆古籍部出来,照理拐到附近的这家旧书店里逛逛。进了店门,只见老板正埋头整理一摞纸箱里的书,他见我进来,忙对我说,这里或许有你喜欢的书。原来这是从一位汉学家那里收来的书,我俯身一本本地取出翻阅。从年代来看,这些书大致出版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多与中国现当代史有关。其中以“文革”文献最多,既有德国学者撰写的专著和国情报告,也有译自英美法日等文字的著作。从学术角度看,这些作品有些过时了。受条件所限,当时这类著作所能依据的资料多为中国官方的报章和公告,以及少数能够进入中国的外国人的报道和口述。倒是两本法国人写的旅行报道颇为有意思,算是一手材料,里面记录的事情颇为生动鲜活,因为是异域之眼,所以观感和评论也有独到之处。另外还有一本小册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是德国人编译的“批林批孔”文章汇编,还选了一些当年丑化儒家突出法家的漫画作品。除此之外,我还挑了一本德国政府组织编写的中国概况介绍。按理说,这些内容也过时了,但撰写者却多是学界大名鼎鼎的人物,例如鲍吾刚,傅吾康等人。他们在有限的篇幅里,将自己承担的章节写得简洁明了,真是举重若轻的大家风范。因我藏书的旨趣并不在此,因此这几百本书里,我也只取了上述四本。付账时,老板颇为失望,说他去收这批书时也是一时冲动,虽然出价不多,但这些书题材过于狭窄,不知何时才能销完。我劝慰他,总有人会识货的,而且会介绍些大概对此感兴趣的朋友来。他苦笑几声,也不多说了。
隔了几个礼拜我再去,老板兴冲冲地对我说,有人将那批书一本不剩地买走了。买家是一个外地的民间学者,辗转听人说起有这批旧藏,专程来此访书的。我便说,您毕竟是行家,还是有眼光的。这话其实有两层意思,一来他经营旧书店有年,书的价值还是懂的;二来他本人就是学历史出身,以研究历史世界地图的论文获得博士,正式进入旧书行业之前,曾在著名的哥廷根马克斯-普朗克历史研究所工作过。书店主营历史和文化类图书,其中尤以地方史志见长。
在他那里最满意的一次收获是汇校本的 《海涅全集》,这是德国目前最好的版本了。主编是德国的海涅研究权威ManfredWindfuhr教授,因其在杜塞尔多夫大学任教,而此套全集又是该市立项的重大项目,因此该版本被学界称之为杜塞尔多夫版。主编曾于上世纪末来北京大学参加国际海涅大会,而此次大会的主持者正是国内海涅研究和翻译的大家张玉书先生。我记得在招待宴会上,张教授在台上大段引用海涅的作品,还即兴邀请台下的Windfuhr教授和几位日本同行一同上台,唱起了根据海涅诗歌创作的歌曲。到了后来台上台下的中外与会者齐声合唱,此情此景给当时还是研究生的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此套全集历经24年才最终出齐,早已绝版。与早年间国内出版巴金、茅盾文集相似,德国此类经典作家的全集往往是陆续出版的,并非按照卷目依次出版,学术机构、图书馆或个人与书店约定购买全套,新的卷目问世,书店便会联系顾客取书。有些文集前后拖个几十年也是有的,说不准书未出齐,订购人已不在人世了。待全套出齐,之前的某些卷册就已经无法买到了,出版社也不保证会重印,因此真正拥有全套的个人藏家其实很少。像这类具有巨大学术价值的会校本或评注本,单卷的价格就令人咋舌了,而全本一旦流入旧书市场,其价格往往极高,即便是研究者也未见得会购买。而且此类书籍,一般大学图书馆都会购置,师生借阅起来也很方便。
书店里的这套文集也残缺不全,是老板从一位老先生家里收来的。原本是要整体出售的,但经不起我软磨硬泡,老板答应拆散零售,但单本价格略有提高。算了一下倒也可以接受,于是挑了我中意的那几卷,其中就包括 《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记得上大学时,第一篇用德语写的学期论文就是关于这首长诗的。当时手头只有图书馆借来的一本插图本,没有什么参考资料,就演绎出一篇文章。至今想来,真是可笑。而眼下的这卷,却厚达数百页,包含文本、校勘记、版本考证、评注、资料汇编。这一册里,凝聚着几代研究者的心血。这一本书拿在手里,心里特别踏实。可转念一想,人家都研究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能做什么呢。思至此,不禁颓然。幸好当年没有这本书,否则论文倒不知从何下手了。那时候真是无知无畏,觉得满纸都是心得。
之前还在他家买过一套伯尔纳的全集,字很小,印在道林纸上,平装小开本,装在函套里。伯尔纳与海涅一样是犹太人,后来受洗为新教徒。定居巴黎后,起初与海涅交情不错,后来彼此间产生龃龉,渐行渐远了。他结合时事写的杂文和报道在当时风行一时,其最著名的作品是 《巴黎书简》。然而时过境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去读他的作品了。此套全集出版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战后德国社会的重大变革时期。在社会左转的氛围下,作为民主派的作家伯尔纳因此而短暂复兴,因而该全集也可以视作历史标本。此后再也没有人整理过伯尔纳的大型文集或全集了。这书在旧书店里难得一见,能在此偶遇,十分开心。也正因此书,老板才主动攀谈,问我何以知道此作家。我如实相告,因大学时修欧洲及德国文学史课程,当年的教科书里对“进步作家”施以浓笔重彩,作为“青年德意志”运动的旗手之一,伯尔纳当然被划归此列,所以印象颇深。因海涅喜欢海涅,而读他的名篇 《论伯尔纳》,从而对其人其文更感兴趣。之前买过一本前民主德国出的一卷本选集,颇为喜欢他的文字。此次见到全集,岂有不动心之理?
听到此处,老板感叹道,这套全集在他架上放了许久无人问津,竟然被一个外国人买走。于是又说了些现在年轻人不爱读经典之类的话,是那种旧书店里常能听到的口吻和哀叹。与大多德国旧书店主一样,很少主动搭话,但顾客若愿意跟他聊聊,倒也乐意奉陪。有一个落雪的冬日,我去他店里,许久只我两人。他问我要不要喝杯咖啡,我说可以,便坐下与他聊了大半个钟点。这是唯一的一次长谈,之后再去,依然只是淡淡地打招呼,他做他的事,我翻我的书。老板不在时,他读大学的女儿常来帮忙,总是自顾自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忙着功课,只在付账时与顾客说声谢谢,并报以甜美的微笑。
离开哥廷根那天,我拖着行李箱路过书店,本想进去告个别,但门上挂着“临时外出”的牌子,于是只能不辞而别了。三年后,再次来到哥廷根,进了店照例问候,但他显然已记不得我了。但此后仍旧隔三差五去店里,又熟悉起来。我终也没有提起自己就是三年前那个常客。书与人,皆讲究缘分。因为书,跟同一个人可以认识两次,难道不也是缘分么?
文/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