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抄检大观园的那天夜里,宝玉的怡红院、黛玉的潇湘馆、迎春的缀锦楼、探春的秋爽斋与惜春的蓼风轩无不被开箱倒笼,“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稻香村受波及的程度稍小。中秋节后,王夫人又再次追查,除驱逐晴雯、芳官诸人外,稻香村也是补查重点。曹雪芹对各房抄检都是正面描述,唯独稻香村是通过王夫人与王熙凤的对话带出:
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他。我也说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说是告诉了他的,不过住两三日,等你姨妈好了就进来。
王夫人与李纨是每天都要见面的婆媳,曹雪芹却从不描写她们的直接对话,而上面透露的唯一的间接对话,又有剑拔弩张的意味。“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这完全是责问。那天夜里抄检队伍绕开了蘅芜苑,事后宝钗为避嫌疑便要离园回家,当时李纨就恳求她:“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果然,王夫人真的为此事而问罪。间接对话中的重点是关于贾兰的奶妈,王夫人嫌她“妖乔”要辞退,而且不是再换一个,王夫人把话讲绝了:“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如果不是婆婆亲下旨意,李纨肯定会抗争,因为按照贾府的“祖宗旧例”,贾兰身边应该有个奶妈。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曹雪芹曾多次提及奶妈的事,在第三回里就先作交代,贾府的公子小姐用人的规矩:“每人除自幼乳母外”,还另有十余人承担各种事务,宝玉更特殊,他有四个奶妈,她们直到年纪大了才“告老解事出去”,而李嬷嬷其实还一直在宝玉身边照料。抄检大观园前夕发生的两件事可与王夫人不给贾兰安排奶妈的决定作对照。一是贾母查出迎春的奶妈是聚众赌博的“大头家”之一。迎春比贾兰大得多,还高一个辈分,奶妈还始终留在她身边。贾母曾有评论:“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这证明奶妈留在主子身边照料已实行了数十年。这何止是贾府的“旧例”,林语堂在《苏东坡传》里曾归纳说,“按照中国的习惯,要一直跟她们照顾到成年的孩子过活一辈子”。王夫人的做法不符合当时中国的习惯,违背贾府多年来的“旧例”,一个祖母如此对待年幼的孙子,实是有悖情理。另一事是王熙凤为节俭提出裁减各人身边使唤人的建议,王夫人不同意,说“别委屈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的”。可是时隔不久,王夫人就裁减了贾兰的奶妈,所谓“先从我来”,那只是说说而已。
可作对照的例子还很多。第二十三回里,“王夫人摸挲着宝玉的脖项”亲昵地问长问短,第二十五回里,宝玉“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这类描写在书中并不罕见,可是对失去父亲更需要爱怜的孙子,却从未见王夫人有这般昵爱,而赶走奶妈事件,是书中唯一可见到的祖孙两人的交集。荣府其他长辈可不是这样,贾母吃饭时都会想到“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贾兰在她心目中与宝玉、黛玉一般重要。第二十二回写正月里贾政为哄贾母高兴,备了酒果玩物请大家赏灯取乐。屋里坐满了人,可是惟有贾政来后才提出:“怎么不见兰哥?”李纨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这是不得罪通知人的一个回答,大家也都清楚,贾政怎么会管具体通知的事。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庚辰本此处有双行夹批:“看他透出贾政极爱贾兰”。贾兰来后,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后来在中秋节家宴上,贾兰写了首好诗,“贾政看了喜不自胜”,“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在两次家宴上,祖父与曾祖母对贾兰的喜爱都溢于言表,对那位祖母,曹雪芹就硬是未着一字,可是在第七十七回,贾政一表扬宝玉的诗,就马上可以看到王夫人是如何的高兴。在描写贾母、贾政喜爱贾兰时,加上“王夫人”三字岂不更周全?曹雪芹却几次都将王夫人写成似是不在场的人物,让读者留下个问号。这是十分高妙的笔法,既让人感受到一种乐陶陶的家庭气氛,同时又作出暗示:此时有不和谐的音符在跳跃。
书中贾兰出场的次数不算少,而且基本上都与贾环同进出,他耳濡目染,当然知道贾环是王夫人极其嫌恶的庶子。在第九回里,曹雪芹就已写到贾兰的感情倾向:课堂上金荣等人与宝玉、秦钟闹起了纠纷,旁及贾菌,贾菌要向金荣等反击时,贾兰硬拦住他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饶是自己的亲叔叔受到欺负,贾兰却置身事外,认为“不与咱们相干”。王夫人与李纨、贾兰母子的情感上的隔膜显而易见,李纨“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的心态连宝玉都知道。可是不管怎样,贾兰毕竟是死去的儿子留下的嫡亲骨肉,何况还有个谁也无法相比的身份,他是荣国府贾政一房的长房长孙,王夫人为何如此待他?
问题恐怕正是出在这里。在第七十五回,曹雪芹写到贾赦赏识贾环的诗,并让他说出使众人大吃一惊的话:
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贾政必须赶紧阻止贾赦,因为这是谁也不便提起的敏感话题。贾赦突然提起此事,自然有其盘算;而曹雪芹刻意写上这个完全可以不写的细节,经过十年修订与五次删改仍然保留着,必然也有其用意。
荣国公传到贾赦已是第三代。贾源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贾代善死后,“长子贾赦袭着官”,这种嫡长子继承制,是中国古代一夫一妻多妾制下维系宗法制的核心制度之一,这也是朱元璋在太子死后立皇长孙为帝的原因。以此为前提,可以辨析贾赦提出贾环世袭的意图。首先,他已将贾琏排除在外。贾琏的出身有点模糊,第二回说贾赦的儿子“长名贾琏”,可是后来又一律称他为“琏二爷”,嫡出还是庶出也没个明确交代。不过,倘若贾琏是嫡长子,贾赦即使再不喜欢,也无法阻止由他世袭。于是,问题便转到荣府的贾政一支。贾赦当然知道贾环既非“嫡”又非“长”,世袭前程无论如何落不到他头上,而提出显然要被否定的方案,实际上是要让大家想到宝玉也无资格世袭。这一招大概是从妈妈那儿学来的,贾母不就是当着薛姨妈、薛宝钗等众人面,拜托张道士为宝玉找对象,实际上是委婉且坚决地表示,宝钗并不在她的考虑之列吗?贾赦颇有心计,他故意趁着众人中秋节聚会时提出世袭问题,当时自贾母而下,荣国府的人悉数在场,连宁国府的贾珍诸人也都在座,现任的荣国公贾赦是当着全家族的面提出了十分严肃的问题。
若按宗法制度办事,贾赦的问题没什么好讨论,答案简单且明确,荣国府内只有贾兰符合条件,但鉴于府内复杂的人事关系,却又保不定会闹出其他什么结果。曹雪芹让贾政赶紧岔开了贾赦话题,也没再写诸人的反应,他们肯定都是只当没听到似的。但有些人的想法不问可知,王夫人肯定是希望由自己儿子宝玉世袭,而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李纨也非愚妇,她必将全力维护自己和贾兰的权益。因此,王夫人与李纨并非是一般的婆媳不和,她们之间实有重大的利害冲突。而且,即使撇开前程世袭不论,还有个问题横亘于她们之间:一旦贾政去世,这一房该是谁当家?是宝二爷,还是贾兰?按理应是长房长孙贾兰接手,此时王夫人将情何以堪?打一个不很恰当的比方,同治帝死后,慈禧太后找光绪帝作为咸丰帝的嗣子登基,而不是替同治找个嗣子继位,否则她就不再是太后,也无资格再垂帘听政。至于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处境如何尴尬那就不管了,何况慈禧本来就不喜欢她。
曹雪芹在前八十回安排了许多伏笔,可是他书未尽而人先逝,如今已无法知道那些伏笔后来如何汇成事态的具体演化。好在这位大作家事先已规划了各人的归宿,读者在第五回里就已看到了贾兰的结局:“到头谁似一盆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