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祥
徐明华先生是我在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读书时的老师。日前,我们美术系二班的老同学在天目湖聚会,徐明华老师正在宜兴老家故宅的“徐义庄祠”整理画作,我们闻讯请他过来相聚,八十高龄的徐老师欣然答应,大家在南山竹海大门前相遇了。同学们顿时变成了遇到偶像的追星族,个个欢欣雀跃、握手鞠躬、簇拥笑谈、合影留念,不亦乐乎!
激动过后,蓦然回首,当年徐老师和我们共同度过的学习生活,倏忽间已过去四十多个年头了。
话说当年推荐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中,唯有美术系招生是需要一点笔试和面试的,虽然笔试只是临摹一幅简单的连环画,面试是由美术系派往各地区的招生老师提一些简单的问题。然而经过这次考试以后,录取通知却比预定时间推迟了好几个月,原来当时南京师院美术系曾一度合并到南京艺术学院,后来发现当务之急是美术教师匮乏,于是重新以南师美术系的名义招生。我们去学校报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黄瓜园”的南艺搬回美术设备和教具,见到了劫后幸存的由徐悲鸿从法国带回的原版翻制的维纳斯、奴隶等石膏像。
南艺是培养专业画家的,南师是培养美术教师的,但是多少年来南艺一直没有敢太小瞧南师,除了南师美术系是徐悲鸿的中央大学美术系的嫡传以外,还因为拥有徐明华这样的“牛人”。建国以后的整个美术界是苏派的一统天下,而徐明华是留苏学生中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是所谓得到苏派油画真传的人,他的油画曾被赞为有“诗般的色彩”。但徐先生很低调,尽管在美术圈内有许多他的钦佩者。现在回想起来,徐明华老师当时刚四十岁出头,我们一直以为他是个大教授,其实他那时的职称只是助教。
徐明华老师身材中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庞不俊不“酷”,讲略带宜兴口音的普通话,话语不多,不卑不亢,不温不火。如果只是看外貌,他实在普通,没有大艺术家的派头。但他却是我见到的最沉得住气的骄傲的人。
由于高校教师和工农兵学员之间的特殊关系,美术系的教师中,只有徐老师敢于在学生面前当场进行色彩写生示范。有一次,我们也非常敬重的陈毅华老师正在画室为我们改画,她眼睛余光瞥到徐老师偶然走进教室,瞬间丢下画笔抬腿就走,嘴中喃喃地说:徐老师来了,徐老师来了……虽然陈老师也是技艺高超的资深老教师,但在徐老师面前一点自信也没有。坊间传说,当时几位广东的当红画家,人称“四大金刚”,他们来到南京就慕名直奔徐老师家拜访,这些传言和事实让作为他的学生的我们倍感自豪。
徐老师在美术系说话少是出名的。有一次,美术系隆重地让徐明华老师为全系学生集中讲课。上课那天每个人都很亢奋,带着笔记簿早早来到教室占座位等候。但上课后他只郑重其事地说了几句类似开场白的话,就戛然而止,然后当场画了一张速写般的素描就结束了上课。大家都企望从徐老师那获得绘画秘诀或真传,散场时不免脚步迟疑,心情都有点失落。
美术系流传有一个著名的段子,说是后来当上系主任的章文熙老师,曾当面请教过徐明华老师一个貌似常识性的问题,说:绘画最重要的是什么? 徐老师居然没有听到似的全然没有反应,然而几天以后,徐老师却专门找到章老师,非常慎重地回答了他两个字———“整体”,这两个字后来被奉为美术系的“徐氏经典”。
徐明华老师是美术系的头牌教师,人人都希望能听他直接授课和教导。我算是同学中非常幸运的,在学业后期选了油画专业,我们班则由徐老师亲自执教,引来无数同学羡慕的目光,上课的间隙总有其他班的同学来我们画室磨蹭。更难忘的是,毕业前最重要的艺术创作实践,我们一拨人与徐老师一起度过了时间不短的日日夜夜。
我们艺术实践的单位是著名的南京肉联厂,这家具有悠久历史和相当规模的工厂,坐落在南京长江大桥桥头堡公园旁边,可以观赏当时最著名的桥梁和周边绿地。
在肉联厂,我们理所应当地享受了最便宜的肉食品,在食堂一角钱就可以吃到大肉餐。当然,我们也经历了肉联厂“血腥”的工作流程———赶猪入网、电击晕猪、机器烫刮、锯割两半、吊钩移送、分割灌肠、冰冻入库……甚至目睹了一位美女屠宰标兵,表演手杀病猪和剥皮的全过程。
我们的宿舍在工厂大门旁的一间阔大的简易工棚。徐明华老师与我们同吃同住,每晚组织我们在拥挤的宿舍内画人像写生,我也是在这段时间画人像进步最快。徐老师还经常带我们外出画风景写生,使我们有机会观摩他演示画风景的全过程,只是他的绘画内涵和技法,当时我还不能充分理解。他经常说,大自然是伟大的造物主,任何一个自然的景物包括局部都精美绝伦,哪怕是垃圾堆或破旧建筑。
徐明华老师的绘画风格无疑是写实的,但又绝对不是照抄自然,他的观念是绘画的写实与自然的景物要尽量拉开距离。他的眼睛就像一个绝妙的过滤器,从自然景物到画面呈现显然经过了他独到的选择、归纳和处理。他画的肖像既像,又不是很像。人的脸部结构总是不标准的,而徐老师下笔的同时都根据人体解剖个性化地整理了一遍,结果显得更加端正、更加准确———艺术的准确。我一直希望徐老师能帮我画一张肖像画,几次请求都被不置可否地婉拒了。
我们的毕业创作是反映肉联厂革命斗争史的组画,每人创作两幅四开大小的水粉画,大家都非常珍惜在徐明华指导下的艺术创作。我以棚户家庭为创作对象,以此反映穷苦工人的悲惨生活。徐老师先为我的色彩稿改效果,他大笔一挥室外闪亮的城市夜景就出来了,再在略显昏暗的室内场景里加了一些道具,阴暗和悲苦的气氛顿时笼盖画面。另一幅是工人合力抬扛大建筑构件的劳动场景,同学健钧为我提供了两个主要人物造型的素材,我似乎悟到了一些徐老师处理色调的方法,色彩稿效果感觉很好。徐老师也认为我这幅画基础不错,答应到最后帮我调整修改,我以为对徐老师而言又是大笔一挥便大功告成的事情。
不料,他为改画竟下了大工夫,画面上只是两个拳头大小的裸背,他竟用了整个晚上画写生素材。我形象欠佳一直没有争取到为徐老师做模特的荣幸,这次终于有机会为他做了一回上半身裸体模特。我站立着,手臂枕靠着双人床的上层,当时徐老师正在研究人体解剖,把我当成他的实验对象整整花了两个多小时,炭精棒把裸背描绘得非常微妙,最后效果却是惜墨如金,简洁而克制。他自己都觉得很满意,但也许是看在我站着做模特两小时辛苦的分上,他主动把这素描送给了我。
更让我意外的是,徐老师最后根据素描写生修改的画面,把我原来的正常色调完全颠覆了,把人的肤色画成了一种特殊的酱油色,却非常符合画面的意境,表现了劳苦大众长期被太阳曝晒的真实肤色。后来那幅画入选了当年的江苏省美展。
毕业之后,和徐老师保持断断续续的联系。难以忘怀的是数年前和徐老师的那次邂逅。那是在“法国印象主义绘画珍品展”展出期间,我早早来到美术馆,大厅里已经排起了长队,突然见到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在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引领下匆匆提前进场。我认出那是徐老师,进馆以后赶紧去找他。一阵寒暄结束,我就陪同他一起观看展览,希望多听到他的评论。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少言,但是,对于我瞅时机提出的问题,总是耐心地用最简洁最准确的语言作出回应,见解独特而深刻。
我们一起来到那张著名的 《吹短笛的少年》 画前,徐老师告诉我看这张画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他去法国多次都没有见到原作,现在来到画作面前,他的鹰眼开始放光,时而眯缝时而圆睁,看得极其专注乃至虔诚,旁若无人且若有所思,视觉和脑子反复地扫描画面,这样的状态竟延续了近20分钟。我则几分钟以后就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看了,但我不敢打扰老师,一直到他的眼神开始游离,我才重新发问。于是又引出一番精辟的议论,他从写实的技巧方面对画面进行分析,讲解他所理解的绘画语言,他特别欣赏人物边缘线的处理。徐老师对莫奈几幅名画倒不是很在意,却对一张表现河滩和大片天空的风景大为赞赏,他说凭那微妙而变化多端的色彩,就可以倾倒无数画家。
这次天目湖聚会后,我争取到送老师回宜兴的机会,也因此得以在画室见到了他诸多油画近作。86岁高龄的徐老师还坚持写生,作品画面朴实而不失激情,色彩亮丽而不失蕴藉。他笔下描绘的点滴的景与物,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传达出画家心中的情感与执著。中央美院戴士和教授曾这样评价:“徐先生的油画,在浑厚浓郁中蕴含着灵动的生机。徐明华的色彩不求夺目,但是,珍珠的光泽、贵重金属的光泽都不耀眼,都有一种温文尔雅的含蓄的高贵。在写生的具体性之上,还有中肯的真情,在真情之上还有一种格调,这种格调赋予了作品最神秘动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