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芹
没想到我会在火车站洗手间的镜子里与他狭路相逢,这是个出发和抵达、出现和消失的地点,临时和永恒在这里聚首。
我正愣愣地望着水从指缝间溜走的速度,抬头见命运在冷冷的玻璃上注视着我。
我受到惊吓有点恼羞成怒,盯着镜里的他发问:“有生的地点和死的去处,我就算是临时的我,你就算是永恒的你,我们冤家路窄为什么在这出现和消失如此随意的地方相遇?”
“这也是邂逅和分手的地方,没有什么是随意的。”他神清气定,并未摆出找我结账的架势。
我被不期而遇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一个失败者才会与命运撞个满怀。
“你是不是来宣告我的失败?”
“这年头只有没加入‘国际雇佣乐队’的人意识到失败,满地找不到一二。”他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是不会轻易在这面冰冷的镜子上出现的。”我不眨眼地盯着他,他的影子与我的注目同步。
“是不是因为这个你不惧怕我?”
“与在末路奔跑的速度相比,怕是个多么微小的词。”
“你不想再与我赛跑了?”他在片刻露出一丝疑惧,似乎意识到我的存在与他连在一起。
“我除了与你一搏还有别的命运吗?”我戏谑地反问他,“不能在一起但不能没有你,是你我的契约。”
“你会跑到最后一口气?”他仍是不放心,生怕我提前退场。
“所有的浪漫都来自塌陷的速度。”我向他挥了挥手中的戏票,“那景象你没看见吗?”
他竭力想从镜子中伸出手臂抓住那戏票,“你是说我们被四面重围没有逃路的景象? 还是围城里的人不知被围的景象?”
“别费劲了,”我把戏票揣进口袋里,“反正是最后一场。”
“你不与我分享吗?”他指了指我放进口袋的戏票,那只冲不出镜子的手苍白得仿若从汉白玉上凿刻下来。
“见我之所见,不是我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疯得还不够。”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汉白玉色的手在玻璃里像乐队指挥那般舞动着。
就这么面对面地看着命运的表演,是第一次,恐怕难有下一次。
“你说说,如果我二十岁,我会更幸福吗?”我抓住机会抛出自己都以为没有答案的问题。
“要看你跟什么比了。”他停止狂笑,收住煞白的逃不出镜子的手。
“跟曾经的那个二十岁的我。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让我们那般浪漫?”
“不知生有主、死有期。”他在一瞬间从镜中淡去,像是不忍告诉我一个秘密。
“以为知道,实际上不知道。是吗?”
他沉吟不语,停了片刻忽然说:“总是在发现真正的敌人时,才看清人生战场的成败。”这像是在为我们同看的戏填写台词。
“是啊,戏是要演到底的。”我心瘫软下来,差一点要与他和好如初了,他的爽约和背叛让我尝到生存死角抹不尽的哀愁,多么亲密的纠缠都阻拦不了他的坠落。他就像流星划过我左右不了的夜空。
“靠得住的只有那个不会爽约的合作者。”他向我摊开手掌,一脸绝望,似乎为自己的背叛忏悔。
“你们不是一个俱乐部的吗?”
“我们那个合作者俱乐部唯有他从来没有失过约。”
“人人都不想赴他的约会呢,他却那么的忠于职守。”
“那是唯一不会爽约的合作者。”终于露出他此行的目的。
“那又何必亲自跑来,捎个口信不就结了?”我再次表露并不愿意撞见他,好像这是我能安排的。
“死还死不绝呢,做又怎么做得完? 你不高兴我提到我的同行?”他残酷的眼睛装出一派天真。
“我知道他无论如何不会错过约会,但怎么见却是亘古之谜,你不是来给我通风报信的吧?”
他得意地摇头摆手:“那是最不可揭晓的谜底。”
“你最大的弱点是并不慷慨,不过亲耳听到只有他等我到底,就转到了人生镜子的另一边。‘以为知道,实际上不知道’的浪漫永远结束了。”
“人就是镜里镜外两次命,中间隔着不可左右的旋转门。”他的指尖若无其事地弹着玻璃。
“你别敲了,我已经转到另一边了,从此是越走越远。”
“你消失我也就消失了。”他面露凄切。“你依然是永恒的你,我照旧是临时的我,我们只在镜子里相遇。”
“你不再追寻谜底了?”隔着镜子他窥视着我。
“守着你的秘密吧,那是你存在的理由。”我凝注着他,“死了以后,我们的灵魂不会相遇。我去我的地方,你走你的路。”
“你这么说就不怕我的报复?”他显出不安的神情。
“你还能做什么呢? 我与那个唯一不会爽约的合作者之间已是铁板钉钉,你还能再插一脚吗?”我离开那面镜子,重重地甩上洗手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