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
荼蘼花。荼蘼玄乎且困人! 它仿佛就是古人为了作诗而凭空捏造出来的花神话。
“开到酴醾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这句古诗至今耳熟能详,妇孺皆知,诚然是借光于家喻户晓的 《红楼梦》。《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轮到丫鬟麝月抽签行酒令,随即抽出一签画着荼蘼开花,上面题着“开到荼蘼花事了”的句子,顿时煞了大热闹的风景。“宝玉一看犯忌讳,连忙将此签藏下。”而曹雪芹在此引用的这句古诗,就出自宋人王淇的绝句 《暮春游小园》:“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酴醾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荼蘼或者酴醾,它分明指的是春夏之交的一种既常见而又开得很热烈的藤本花。
那么,按时节把晚春的藤花排列一下吧! ———紫藤藤萝花不说了,初夏的金银花和夏日的凌霄花也不是,剩下的,还有木香和蔷薇。
好多年,我弄不清木香和荼蘼的关系,曾经认为荼蘼就是晚春开放的木香花。木香乃披藤花,“五一”前在郑州开花好,处处可见,而人民公园南大门进门,迎面那“胡公祠”的月台上面,东西两边各有一架。西架白胜雪,东面的则是千叶稠黄花,一双花瀑布,招蜂引蝶是春暮公园里的一大胜景。我把荼蘼视为木香风雅的大名或别名,这样的指鹿为马,不是我的发明,因为宋代的骚客不止一人就是这样说的。其中,《墨庄漫录》 云:“酴醿,或作荼醿,一名木香。有二品:一品花大而棘,长条而又紫心者为酴醿;一品花小而繁,小枝而檀心者为木香。”如果将荼蘼简称木香,问题就简单了。
本来吧,把木香荼蘼凑合在一起也说得过去。不料曹雪芹之前,兰陵笑笑生的 《金瓶梅》 却把它们明确分开。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翻译的英文版 《红楼梦》 很有名,可如今年逾八旬的美国教授芮效卫,他翻译的五卷本 《金瓶梅》,带注释四千四百余条终于也出齐了,这是译界和汉学界的一件大事,也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一件大事。对照着新书评论文章,我再看 《金瓶梅》,却发现木香和荼蘼并不是一种。貌似俗艳的 《金瓶梅》,涉及晚春的花事颇仔细,———陈经济“走在酴醾架下,远远望着,见妇人摘去冠儿,半挽乌云,上着藕丝衫,下着翠纹裙,脚衬凌波罗袜,从木香棚下来。这经济猛然从酴醾架下突出,双手把妇人抱住……”这是第八十回“潘金莲月夜偷期 陈经济画楼双美”里描写的情景。
唉! 酴醾不仅起名怪,选字既怪且任性。它的汉字书写不尽相同,累计起来五六种写法不止,通常就有荼蘼、酴醾、荼縻等等。说实话,我真是觉得它的命名有点装蒜,和古人历来故弄玄虚的坏脾气有关。一物多名,山茶又名曼陀罗,草八仙又名绣球等等,不一而足,这是花文化草木世界里的一个突出现象。
不急,我们接着来! 既然木香也被排除在外,那剩下的就只有爬藤蔷薇、刺玫和野蔷薇了,北方这时节再没有别的开得好的藤花了呀。
荼蘼果然就是蔷薇花的一种。你听那老北京的一番大白话,王敦煌说荼,———蔷薇在北京很常见,家里不见得有,公园里准有,谁没有见过蔷薇呀。可是,见过荼 的人就少多了,甚至听都没听说过。“其实见过蔷薇,就如同见过荼。它和蔷薇一样,也是爬蔓儿、带刺儿,开花儿的模样、大小、颜色都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蔷薇开花单瓣,荼 开花复瓣,可就是因为这一点,荼 比蔷薇漂亮。所以,在北京像点样儿的院子里,如果主人喜欢这类花草,一定会是荼,或者有荼,亦有蔷薇。而且,也会仿照江南的景致,先用竹劈儿搭一道篱笆墙,在两侧花插着、依墙栽种,待整道篱笆上爬满了枝蔓,花开时节,那才是个景儿哪。”(王敦煌:《吃主儿二编———庭院里的春华秋实》)
也是个“众里寻他千百度”,也是个“得来全不费工夫”。王敦煌说得不错。陈俊愉主编的 《中国花经》,里面记荼 花,别名即悬钩子蔷薇。蔷薇科,蔷薇属,落叶或半常绿蔓生灌木。“荼 花枝梢茂密,花繁香浓,入秋后果色变红。宜作绿篱,也可孤植于草地边缘。花是很好的蜜源,也可提炼香精油。”
荼蘼啊荼蘼,原来不过是悬钩子蔷薇,晚春攀缘开小白花,南北各地很常见的。但是,迷信一旦破除,就未免大煞风景,雉与野鸡,鸤鸠和布谷,……名物一旦简化,水落石出,我的荼蘼寻梦等等,也就怅然若失。
2016年5月9日于甘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