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健飞
细雨纷纷的清明时节,忽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匈牙利作家伊姆雷·凯尔泰斯病逝,不禁扼腕长叹,十年前对其作品的译介情景又重回心头,历历在目。这位犹太作家,少年时被送进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后又转入德国布痕瓦尔德集中营,身历两处魔窟,最后大难不死,可谓不幸中的万幸。作为幸存者,凯尔泰斯在劫后余生的七十年里,用自己亲历的事实,着力书写以纳粹集中营为主题的文学作品,真实地描述了犹太人当时的身心遭遇,孜孜不倦地告诫世人不要忘记过去,并因此于2002年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我曾有幸翻译过他的 《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安息祷告》 一书,其间也经历了感同身受的煎熬,至今难以忘怀。
《祷告》 一书是凯尔泰斯奥斯维辛四部曲之三,另外三部小说分别是主题相同的《无命运的人生》、《惨败》 和 《清算》。与这些作品相比,《祷告》 的特点在于其故事缺乏叙述的连贯性,全书高度浓缩,以第一人称的形式,散乱地描述了主人公战后沉重、苦闷的内心世界,其间哲理穿插,虚实相间,场景跳跃,几乎没有确切的情节可寻,因而内容显得艰深晦涩,十分难懂。从结构上来看,这部不到八万字的小说几乎是一气呵成,除了极个别地方因特殊语气需要有所停顿之外,整个作品从头到尾无任何自然段落的划分。也正因为在这极为紧凑密实的字里行间融入了凯尔泰斯太多的人生总结和处世感悟,使得 《祷告》 成为窥探作者心灵深处的一扇窗户和研究其写作动机的重要例证。然而,这本篇幅不大的小书,由于上述因素对其汉译提出了相当大的挑战。刚从出版社拿到此书时,说实话有点窃喜,心想这么薄薄的一册,肯定不在话下。没料到翻开第一页就傻了眼,没头没脑的开篇就让人如坠烟海,不知所云,叫苦之余,知道是碰到了“硬骨头”,便把书放在一边,先着手研究作者本人和他所归属的“大屠杀文学”。
经过一番研读,我逐渐明白了,凯尔泰斯那一代幸存作家,虽然早已摆脱了当年的肉体痛苦,但却逃不过精神煎熬。许多人在战后依旧终日被纳粹排犹迫犹的噩梦所缠绕,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矛盾心理,无法重新开始正常的人生,甚至觉得生不如死。这种在长期精神抑郁中的幸存,反倒成了他们的一大不幸。一些一度才华横溢、享誉文坛的“大屠杀文学”作家,正是由于不能从自己的精神危机和心理困惑中得到解脱,最终不得不选择了“自我了结”。殉此情结,凯尔泰斯的同行同胞,有人在华沙饮弹身亡,有人在巴黎纵身跃入塞纳河,有人在都灵告别了人世,还有人在萨尔茨堡结束了生命。所有这些幸存者都没能摆脱自己无法再次幸存的命运,只能与世长辞。与这些没有勇气在幸存中活下去的犹太作家相比,凯尔泰斯可谓在幸存中再度幸运。尽管他本人也无法逃避奥斯维辛的噩梦,但是当纳粹大屠杀已成为历史并逐渐开始为人们所淡忘时,他选择了留在人间,用在作品中永不回避过去的方式来维持这幸存中的幸存。所以,他心头的历史阴影永远无法退去,思维因而复杂且另类。在这种状况下写出来的东西,自然常人不易理解。而要想把握原文的意旨,译者就得走进作者的心境,去设身处地地寻觅他的心路历程。于是,每次开译前,我都做些“预热”准备工作,阅读有关资料,观看相应的图片,让自己慢慢进入状态,去想象凯尔泰斯作为犹太人和幸存者的心理,然后尝试循其思路,伴随其讲述同步而行。可这坚持不了多久,稍一走神,出了意境,眼前的文本就化为一行行毫无意义的字母组合。这样,一本中等篇幅的小说,前前后后竟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才算译完,可谓煞费苦心。
记得当时在翻译中遇到几处无法解决的疑问,就试图和作者联系,好寻求解答。情急之中便冒昧地直接给匈牙利驻沪总领馆写信求助。一口流利汉语的总领事接见了我,交谈之后表示愿意把我的困惑转告凯尔泰斯本人,并且坦言相告,说匈牙利语是世界上最难的语言之一,将这种语言翻成同样不容易的德语,本身就是难上加难了,现在要再转手译为更加困难的汉语,其难度不言而喻。然而,谈话过后便音讯杳然。半年之后译作已经面世,某日突然接到总领事的邀请,是为匈牙利文化部长访沪举办的答谢宴会。我带了本新书,抱着能获得一星半点信息的希望,前往位于广东路的总领馆赴宴。不足百人的小型活动在偌大的上海显得有些冷清,我找机会凑到部长身边,递上译作并表达了想向原著作者请教的愿望。很有贵族风度的部长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地接过赠书后满口答应,说回国后第二天就和作者有约,届时我的书和名片一定会摆在凯尔泰斯面前。此后岁月如梭,似水流年,直到作者去世此事也未有任何反馈。渐渐地我意识到,犹太人与生俱来谨慎小心,对与外界和陌生人的接触戒备有加,或许残酷的经历和独特的性格,构成了他们与人交流和沟通的障碍。正如凯尔泰斯在 《祷告》 结尾所作的陈述,“我像只生了疥癣的癞皮鼬,在其余的同类被斩尽杀绝之后,独自蹑手蹑脚地在城里转悠。一有风吹草动,或是发觉情况不对,便会立即竖起耳朵,好似幽冥之中渗透过一阵断断续续的记忆气息,直冲我结了痂的、麻木的感官。……我会胆战心惊地停住脚步,张大鼻孔闻一闻,谨慎小心地瞧一瞧,四下打探一番,正欲撒腿就跑,却又不知被什么牢牢地拴在原地。”这一对黄鼠狼习性的描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凯尔泰斯和其幸存者同胞的真实生存写照。
凯尔泰斯曾认为自己的一生就像一部荒诞戏剧。就此而言,《祷告》 一书的标题,就让人感到荒唐和困惑。安息祷告原本是犹太人送给死者的安魂曲,为其在极乐世界祝颂冥福,故只能针对降生尘世后又与世长辞者而言。所以,给未出生的人做安息祷告,无异于在一个人尚未来到人世前就宣判其死刑。然而,这一貌似有悖自然法则的非人性意象表述,正是作者从亲历的残酷史实中得出的血的、甚至是杀人不见血的教训。纳粹德国给凯尔泰斯的心灵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害,但他对德意志精神文化的宝贵财富却始终情有独钟,如痴如醉。二十年前他在德国时,就曾反讽这世界荒唐,说从前自己被押解到这里,等待他的是拳打脚踢;而今故地重游,迎接他的却是鲜花和掌声。正是这些矛盾的感触与认知,给他的作品打上了荒唐与怪诞的烙印。
清明时节的雨丝仍在飘洒,欲断魂的人们正奔向陵园墓地,向已故的亲朋好友送上一分思念与祭奠。作为奥斯维辛亡灵的代言人,凯尔泰斯曾用自己的心声为他人作安息祷告,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倾听别人为他安魂祈祷。相信他毕生警醒世人“灾难随时都会降临,悲剧完全可以重演”的努力不会徒劳。笔者谨以此文,祝愿这位未曾谋面却有心灵沟通的朋友安息。
写于2016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