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瑢
我爸同村有个本家兄弟,我叫大伯。印象中,大伯每逢进城,第一站准是我家。落脚休息,有时也一连住个几晚。大伯进城是来做生意。啥生意? 爸爸又不说了。我家附近有一家国营食品店,营业时间一到,店门大开,柜台上一溜玻璃罐子,里面的糖果花红柳绿,小人儿的眼睛就直了。央求奶奶买几粒西瓜球糖来解馋,我边吃边问,大伯啥时候会来? 大伯每趟进城,都会先去食品店称半斤杂拌糖,外加一斤槽子糕或是动物饼干。
爸爸熬不住小人儿的软磨硬泡,到后终于答应带我去看大伯的“生意”。北方的冬季,农民为了收集尽可能多的粪来沤肥,地里庄稼吃得饱才长得好,于是跑进城来收城里人的大便。时间一长,琢磨出了个营生,就是开一家“粪店”。完全季节性的。这种店多设在城乡结合边缘地带,没人愿意这种人,出现在闹市中心繁华地段,把他们每日收集来的大粪一摊一摊,堆在那里供人观赏。偏僻旮旯,一来不碍事,不会惹人厌烦,再就是租金也没几个钱。我偶尔在想,“粪店”这个词,似乎早就消失了,永远从中国当代辞典上销声匿迹了。“辞海”上能查得到吗?
一大早,粪店的烟囱冒起股股白烟。几个帮工踢里踏拉走出来,睡眼惺忪,他们随便找个墙角,窸窸窣窣一阵响,墙上很快出现一幅一幅抽象画。撒完尿,裤子胡乱一提,皱着眉头吸根烟。早饭的时间到了。通常都是和子饭,外加四个大馒头,每人端一只粗瓷大笨碗,找个墙根儿蹲着吃去。帮工们天天这么出出进进,无非是做一件事———四处收集大粪。收回来的大粪都集中堆积在这里。一堆一堆拍瓷实,夯得“邦邦硬”。帮工们吃住都在此地。臭吗? 一点也不。大粪发了酵,过些日子,等天气慢慢热起来,那些发好的大粪会被帮工们一堆一堆重新再仔细摊开,掺入大量的土,边掺边不停地翻腾搅和,最后变成真正的肥料。大伯讲这番话时,不急不缓,神态痴迷。我进到粪店里去看。迎面一个大土炕,横七竖八堆了几只行李卷,墙上挂着一溜布口袋———那是大伯分给帮工们各自的口粮。工钱到后另外算。专门请来烧饭的师傅姓罗,六十来岁,驼背,别人都喊他“罗锅”。罗锅一入冬就咳得厉害,一咳就把腰里别着的旱烟袋取下来猛吸两口,嘿,真就好多了。烟丝里面掺杂了曼陀罗的籽,罗锅笑眯眯地说,这是晋北乡人治疗老年性哮喘咳嗽的土方。帮工们清一色男人,睡觉完全赤身裸体,午饭后眯半个钟头也要把裤头脱掉,有个不怕冷的长治人,他光着屁股爬到屋顶上去,小人儿看傻了,他嬉皮笑脸来了一句,“大太阳恁好,晒屌戳!”发酵后的大粪到底啥味? 不好形容,不臭,但要说它香,我实在也不能苟同。
幼时记忆中,我见过毛驴车拉粪,环卫局大卡车运粪,但大伯的粪店从来不用车,他用骆驼。真日怪。奶奶说,山西早前,偏远山区有专门靠拉骆驼讨生活的。一个人赶七八驮或十来驮,骆驼不说一头两头,也不说一只两只,要论“驮”来计算。三驮五驮,七驮八驮。骆驼比人高得多,走路极慢,啪嗒啪嗒,穿过老城城门洞,慢慢走出城外,再走过成片成片庄稼地,渐渐走远了,看不见了,耳边隐约一串叮叮当当响。骆驼高大,我那时还不及骆驼一条腿高。
我只见过一次真的骆驼。奶奶家老宅院门外,有一次听见有人喊,“快看快看,骆驼来咧!”我三步两脚往外急奔,不远处叮当叮当,驼队来了。村里无论男女老少通通跑出来看热闹,崖头上土路边,到处站满了人。统共十来驮骆驼,很脏,毛色早已无从辨别。这些骆驼通常是跟随主人驮了煤打这里路过。骆驼边走边拉,一颗一颗,圆圆小小的球,简直太小了,骆驼那么大个子,拉的屎要比骡子比马的小得多,完全不成比例,这又是一件怪事。我奶奶家隔壁,住着一个孤寡老头,外号叫“骆驼”。这老头极高极瘦,人群中一站,比常人高出一大截来。老头那天也站在自家门外看骆驼,有人就故意喊,“骆驼! 骆驼!”大家哄笑。老头并不生气,站在那里也跟着笑。这老头说话或是走路,见人习惯性点头哈腰,话极少,两条细长的胳膊总是朝前耷拉着,一走一甩,让我想起动物世界里的长臂猿。有次聊天时聊到隔壁这老头,奶奶说,他要真是骆驼,也只能是单峰骆驼。单峰骆驼长啥样? 来山西小县城里驮煤的骆驼都是双峰,夏天来得似乎更多些,奶奶说着说着就叹气,骆驼可受罪了。受啥罪? 那么大热的天,骆驼身上与生俱来那一身皮袄,皮毛说掉不掉,掉又掉不彻底,露出大块大块皮肉,上海人口中的“瘌痢头”,就那么东一片西一块,在身上吊挂着。主人才懒得管。
记忆中,奶奶过冬穿的老棉裤都是自己动手絮,芯子用的是驼绒。对老寒腿极好。幼时回去看奶奶,一入冬,就有人来卖驼绒了。这人挑个竹扁担,不叫不嚷,手里举一只喇叭,这是一种细长颈子的紫铜喇叭,六尺来长,只能发出一个声音来———“嘟嘟,嘟———”。晋北乡下,谁家若是死了人,出殡时一定少不了两样东西,吹鼓手与喇叭。棺柩前是吹鼓手,鼓手再前面是喇叭,专门负责“上路开道”。卖驼绒的底气很足,腮帮子一鼓,嘟的一声,音很长,很刺耳。一听到这声音,有女人就走出来,并不讨价还价,因为不论斤卖,论包,一包一包直接包好了的。一包足够全家老小过冬的棉裤。早前我穿过一条,腿上总像是绑着一块铅,根本迈不开腿。太笨重。我奶奶把自己的棉裤絮絮好,还剩下不少,拿来做了一条驼绒褥子,又厚又暖和。现在还有这种驮煤运煤的驼队吗? 骆驼脖子下面那个铃铛可真是够大,跟个玩具皮球差不多,声音沉实,传得极远。
自打看过大伯的“生意”以后,小人儿再也不盼着他来了。辛苦积攒许久的厚厚一本糖纸,第二天就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