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艺界历来对如何表现莎剧存在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一种是严格地遵照原剧,不任意增删台词,不任意改变情节,按照当时人们的穿着打扮来饰妆,按照当时的情境设置场景,即“还原法”;另一种是以现代的风格去展现莎剧,人物穿着现代的服装,操着现代的腔调,场景、道具是现代的,台词任意增删,情节任意改变,美其名曰“现代阐释”,即“创新法”,有些甚至是后现代的表现风格,改编得面目全非。以鄙人之见,我更欣赏原汁原味的莎剧,尽可能还原莎剧的原貌。从这一点来说,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以下简称“皇莎”) 近日到上海的演出无疑是这方面的杰出典范,观众们大呼“过足了莎士比亚的瘾”。万众朝圣般观演,一票难求,类似这样的盛况在上海乃至中国的戏剧史上也是罕见的,这得益于全球的纪念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的系列活动。皇莎需要走向世界,不能局限在英伦三岛,中国需要品尝来自莎士比亚故乡的、世界顶级的演出,双向的需求造就了上海大剧院四日的莎士比亚盛典。皇家莎士比亚剧团之所以选取 《亨利四世》 上下、《亨利五世》 这三部曲历史剧,首先因为这三部是莎士比亚历史剧中的上乘之品,其次因为这三部曲中国演出的很少,观众不太了解,更有演出的必要。如此浩大的具有史诗性的戏剧系列,剧团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排练,日臻娴熟,炉火纯青。
虽然演出已经落下帷幕,但余音仍久久地回荡在观众的心里,难以忘怀,用英伦腔演绎原汁原味的莎士比亚,无与伦比的美妙。“英伦老戏骨”安东尼·谢尔的表演活灵活现地展现福斯塔夫的喜剧性格,这一台柱子撑起了 《亨利四世》 的骨架。西蒙·索普将亨利四世的威严、内疚和恨铁不成钢的焦虑表现得相当精准。光影的效果、滑动的舞台保证了场景的快速切换,别有风味的服饰装扮再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情形,皇室群体的高贵气质令人倾倒。
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把 《亨利四世》 上下和 《亨利五世》 这三部曲合称为“莎士比亚的王与国”颇有深意,抓住了历史剧中的核心问题:国王的合法性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两代国王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前者杀君篡位,大臣不服,叛乱滋事,国家内乱不止,四世即便治国有方,但免不了在良心惴惴中结束生命;后者合法继位,民众拥戴,国威大振,跨海奋战,征服法国,显示英国的强大与辉煌。
舞台演出的难度超过电影和电视,它不可修改,一次性完成,因此不得有丝毫差错,最能考验演员的功力。但舞台有舞台的局限性,舞台不可能像电影那样展现史诗般宏伟的战争场面,作为戏剧家的莎士比亚写作 《亨利五世》 时深知这一难题,因此他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即通过解说员的解说来弥补这一缺陷,“请原谅吧,我们这些缺乏灵感的小人物,竟敢在这么一个破戏台上扮演如此伟大的景观:难道这个斗鸡场似的小院子,能容得下法兰西的辽阔战场吗? ……啊,请原谅吧! 请假想在剧场的围墙内圈住了两个强大的王国,它们那高耸而紧邻的疆界只被一条狭窄而险急的海水隔开。请用你们的假想来弥补我们的不足;把一个人分身成为一千个人,这样组成想象中的大军;我们一说起战马,你们就假想着仿佛看见了万马奔腾。……凭着想象的翅膀,我们的场景飞也似的转移,动作的速度就跟思想一般快捷。”尽管舞台无法充分地展现大场面,但皇莎还是通过一些投影布景来表现,如用树林,表现行军经过的场景,用乌云密布,表现战争形势的严峻,如残阳如血表现战争的血腥,一匹铁马,表现千军万马。这些背景得益于史诗剧设计的大师史蒂芬·布林森·路易斯的精心策划。
要把这三部曲演好绝非易事,且不说人物众多、场面壮大、内容驳杂,单就前辈的精彩演绎就很难超越。《亨利五世》 曾被拍成电影,最有名的当推劳伦斯·奥列弗主演的《亨利五世》 (1944年)和肯尼斯·布拉纳主演的 《亨利五世》(1989年),汤姆·希德勒斯顿 (网络昵称“抖森”) 更叫绝,主演了完整的三部曲,于2012年出品,他们所展示的王者风范和平民嬉闹都令人赞不绝口,他们所追求的美学效果各具特色。皇莎当然借鉴前辈的成就,但又不能拘泥于劳伦斯、布拉纳和希德勒斯顿的诠释理念和处理技巧。皇莎在情节的处理上按照历史的可能性来展现,如亨利五世战前著名的演讲,奥列弗和布拉纳采用的是居高临下面向全军激昂慷慨地演说,抖森选择在平地上面向一小群人演讲,以体现“一支兄弟的军队”这一意思,皇莎借鉴的是奥列弗、布拉纳的表现手法,亨利五世站在战车上面向众士兵演讲。我们想象一下,按照当时战前的情形,更有可能是亨利五世面向全军,那样更雄辩、更壮观,传播面更大,民族士气更为高涨。
同样是 《亨利五世》,奥列弗的电影色彩鲜亮,淡化战争的激烈和恐惧,相对轻松,喜剧成分多,舞台感强,服饰华丽,拍得相当唯美,有些背景类似童话王国;抖森的电影显示战争的紧张惨烈,色彩灰暗,注重现实主义的原则;布拉纳的电影极力渲染英雄主义,刀光剑影,王宫的装饰古典味十足,采用明暗对比;皇莎的演出古典、庄重,色彩和基调更接近于布拉纳的电影,有古典之风;同样表现亨利五世,奥列弗的脸平静而光洁,脸上没有多少拼杀的痕迹,而且常常面带微笑,保持形象的美观;抖森和布拉纳在军营里不苟言笑,神色威严,在战场上布拉纳、抖森的脸上满布血和泥污,金刚怒目,皇莎的
亨利五世扮演者哈塞尔神态严厉而肃穆,厮杀中满脸血污,脸部的效果更接近布拉纳和抖森的,更为逼真地展现战斗的你死我活。从气氛的渲染上说,奥列弗把战争的环境处理成蓝天白云,绿草如茵,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国家免去奥列弗的军役,专门让他拍摄这部历史剧来鼓舞士气,因此他不能把战争的残酷血腥渲染得过于恐怖,那会吓到即将参战的英国士兵。抖森和布拉纳不必有这种顾虑,他们遵循现实主义的美学原则,通过恶劣的雨天、泥泞的道路和坑坑洼洼的水塘来渲染作战的艰辛和严酷,皇莎学习抖森和布拉纳的方法,也是雨天跋涉,士兵们衣衫邋遢。
皇莎有一些超越之处,比如求婚一戏中,奥列弗、布拉纳、抖森表演为亨利亲吻凯瑟琳,而皇莎表演成凯瑟琳主动亲吻亨利,通过这么一个动作传达女性解放的意识。战前亨利五世用斗篷做掩护,在军中打探士气,士兵威廉斯毫不知情,说了一些对国王不敬的话,亨利强忍怒气,发誓战争结束后要决斗,他们互留一只手套,作为以后辨认对方的标志。战争结束,亨利为了避免让彼此难堪,把手套给士兵弗鲁爱林戴在帽子上,威廉斯认出手套,打了弗鲁爱林。抖森的版本就是这样处理,但皇莎的 《亨利五世》 既让威廉斯错认,打了弗鲁爱林,明白真相后,他又打了亨利五世,这一大胆的举动引得全场的观众一片惊讶声,这一细节的增加似乎要表达平民与君王的平等观念,既然有诺言在先,那么就该信守,不管对方是君主还是一介草民。皇莎的演出突显女性意识、平等意识。
作为三部曲的核心人物扮演者阿历克斯·哈塞尔对哈尔王子成长为亨利五世的发展轨迹把握得比较准确,把哈尔的三部曲一气呵成,显示了惊人的能力,是年轻的“后起之秀”,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在气质上不如奥列弗的高贵、抖森的诙谐洒脱、布拉纳的威仪和激情,一位观众说:要不是他戴着王冠,差点没认出他是国王,他的举手投足、音色气场离王者还稍逊一筹。
当然瑕不掩瑜,总体来说,皇家莎士比亚剧团阵容强大,演技高超,比较传神地演绎了莎士比亚的亨利系列剧,宫廷戏、战争戏、平民戏相得益彰,集高贵与鄙俗、理性与狂欢、和平与战争于一体,以古典的美学风格来还原莎剧,给现代中国刮来英伦的古雅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