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 丹
中国古代有很悠久的使用花草等香料的历史。其对改善居住环境、营造特殊氛围,修饰个人身体、表现独特趣味,起着重要作用。用不用香料,用什么香料以及带来怎样效果,也成了《红楼梦》刻画人物的重要手段。祭祀祖宗的重要活动,自然需要焚香礼敬,而休闲式的家族聚会,即便以观赏戏曲为主要活动,也总会在庭院四周或者宴席近处焚几炷香。氤氲而上的香气,把聚会的热闹和温馨,很好地烘托了出来。清代的孙温画 《红楼梦》 大型画册,有关家庭聚会的场合,不忘记在画面的边缘添加一些搁置在香炉架子上的焚香,这些细节,正显示画家体贴“红楼”的心细所在。
不绝如缕的香气既是家族延续的感觉符号,是众人亲和的调味剂,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着主人的生活趣味。贾宝玉应邀去东府赏花,睡意上来需要找房间歇息,最终选定的是秦可卿卧室,而让他留恋不去的,是刚踏进可卿房门,就能闻到一股甜香,让他连声称好。其浓烈的香甜气,既是可卿为人沾染香艳气的折射,也为贾宝玉随后的梦游太虚幻境,埋下伏笔。
贾宝玉对气味十分敏感,其对人的优劣判断,趋之避之,虽有理性的考量,但更多是基于一种感觉,所以他才会以水做还是泥做来区分男人与女人的差异。这里的关键不是水土之间的质地差异,而是给他带来的味道感觉,是清爽还是浊臭逼人。他之喜欢林黛玉,言语投缘当然是一重要方面,但黛玉先天带来的一股体香,也让他为之着迷。此正是 《红楼梦》 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所要表现的。在这一回书中,构成对比的是袭人的“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良宵私语,应该算情意切切了,但袭人句句都是力劝贾宝玉发奋读书,没有香气怡人而姓“花”,并句句用理性之语来“袭”他,虽然用心良苦,貌似也不失女性的温柔,但感觉与理性的断裂,在贾宝玉感受的香味世界里有了分野。相比之下,薛宝钗虽然也能散发一种体香让贾宝玉好奇,但不同于黛玉之香的与生俱来,宝钗是服用了冷香丸,通过后天的努力才获得的。且冷香丸的制作工序是那么复杂,采料时对自然界条件要求是那么苛刻,充分显示了这一若有若无的体香散发,其实与为人的矫揉做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样,习惯上认为与林黛玉难相处,薛宝钗好相处的判断,尚不足以概括她们品性的全部,宝钗服用的冷香丸,对自然界的要求是如此苛刻,也把她为人不随和不妥协的一面暗示了出来。
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志趣虽然最为投缘,彼此都把对方视为知己而深相倾慕,但思想情感的差异也是有的。就凭他们对香味的不同态度,也能看出端倪。病怏怏的林黛玉房间里不脱熬药味,所以她就不愿意再把别人送来的花放在屋内,倒不是她不爱观花色闻花香,而是认为花香与药味混杂在一起,味道就不纯粹了。而贾宝玉呢,身边的大丫头晴雯得病,他很乐意把草药放在自己房间里熬制,说是房内各种香味都有了,独独缺少了药香味。并且还把药味和仙道联系起来,不但显示了他想法独特,也说明了这种求全的思想情感与黛玉求纯粹的诉求,恰好形成鲜明对照。这也正是宝玉的“博爱”与黛玉专一之爱的曲折反映。
香味纯粹与香味杂多是一组对比,香味淡雅与香味浓烈,又是一组对比。
作者偏好香味之淡雅,在香菱与金桂的个性对比刻画上显露无遗。嫉妒成性的金桂嫁给薛蟠,立马批驳香菱取名之不通,认为菱角并无香味可言,只有桂花才算是香味。而香菱关于菱角香的一段描述,有十足的诗性智慧和具体感受:
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而夏金桂对这种描述嗤之以鼻,说明她对香味的感受,只停留在有形之感觉器官,不能把外在的感觉与闲静的心态和幽深的心灵相通起来。
因为敏感于气味,贾宝玉对女性的关切,也表现在努力不让污秽之气侵袭她们的身体和感觉。所以尤二尤三姐到宁府来参加贾敬的丧事时,发现贾宝玉特意站在行法事的僧人和宁府的女眷们之间,有意阻挡住僧人的靠近,让初次见到宝玉的尤三姐大为感叹。正因为贾宝玉似乎是个有洁癖的人,作者才有意设计了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场面,让二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昏睡到贾宝玉的卧床,卧室里充溢着刘姥姥的酒气和臭屁味,让寻觅过来的袭人大惊失色。如果联想到贾宝玉是喜欢香味多而全,那么由全而来的是酒味臭味,大概也有逻辑的必然。
作家老舍曾感言,能在一部长篇小说中写出一两个站得住的人物,他就会欢喜得跳起来。而像 《红楼梦》,“一部书里能有这么多有性格有形象的人物的,实在不多见”。人物众多而又能站得起来,原因之一,就是曹雪芹创作时调动了各种感官功能,让不同人物在多方面的感觉层次形成全方位对照,其蕴含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引发了读者的无尽想象,加深了对书中人物的具体印象。其关于香味的感觉刻画以及人物相关的趣味描写,就表明了这一点。而当甄英莲易名而为香菱再改为秋菱时,一代女性的悲剧,如同谐音的“真应怜”,是感觉世界的香国飘零,也是入秋后的香味消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