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仲坰诗札手迹
书画篆刻家吴仲坰(1897-1971)又名仲珺、仲军,字载和、在和。网上时有介绍,众口一词,都说他是扬州人,包括百度百科。其实,吴仲坰是镇江人。大概是在1964年年初寒假,学篆刻的我被外祖父箑斋老人推荐给吴,并告我吴是他镇江老乡。有一天,我找到上海南京路的某个弄堂,登上一栋公寓房二楼,去见吴老。吴老中等身材,谦谦长者,面容清癯,操一口镇江话。我自幼在镇江外祖母处读书,读大学则在扬州,对镇扬两地的方言非常熟悉:二者相似,但是软硬有别,就像上海话与苏州话,北方人或者广东人难以区分。镇江又名丹徒、润州、南徐,丹阳古称曲阿,从唐代起,丹阳就隶属于润州府。网上查吴氏宗谱,有“丹徒曲阿乡”一支,吴老应归宗于此,所以有自用印“曲阿乡民”,表明是镇江人。
人的户籍、国籍可改,但是祖籍一般不可改,过去的书画篆刻家对此很看重。吴仲坰四十一岁时曾编 《似鸿轩印稿》,治印者为吴仲坰的大伯父吴芷舲 (毓庭),中有一印文曰“丹徒吴毓庭元名诵清之印信”,其祖籍丹徒,赫然在目。吴仲坰的父亲吴巽沂也通书画篆刻,网上见其一山水画,上有王禔 (福庵) 的题款:“桃柳烟波里,春风可系舟。江邨诗景好,疑是润州游。乙酉暮春仲坰道兄出示先德巽沂太翁遗墨,王禔题”。这里说的是“疑是润州游”,而非“疑是扬州游”,是吴仲坰为镇江人的又一例证。
既然如此,镇江人吴仲坰怎会被误为扬州人的呢? 其源头或许是扬州晚报2010年7月3日马国权先生的一篇文章:《吴仲坰:精究汉印 能书善画》。文中写到吴仲坰三十岁时辑自刻印为 《餐霞阁印稿》,秦更年 (曼青) 序之曰:“仲坰吴子工治印,其髫龀已肆为之。忆辛亥之冬,余自粤归扬州,君亦随其尊人巽沂先生归自粤,卜居于扬州,距余家不数武,时谒先生,扺掌论画,即见君所刻石印,胎息西泠诸家,间亦阑入邓吴,秀雅独绝……”。问题是“卜居于扬州”,不等于祖籍扬州,今人以讹传讹,实在有欠思量。
现在推算起来,我在上海初见吴老时,他已67岁,在沪安家达三十余年。室里陈设简单,略显寒碜。吴老并不健谈,甚至还略显木讷,其老伴帮忙招呼来客。但是相熟之后,吴老也侃侃而谈。1965年,我在扬州读大学,暇时逛国庆路的古旧书店,发现一原钤本的 《餐霞阁印稿》,一看是吴老早年出版的印谱,刀法峻峭,章法绚丽,韵味深厚,不禁击节称赏,立即购之。后来到沪,告此事,吴老亦喜,乘兴讲了学印往事。他七岁时中秋节那天,父亲带他至印章店,小孩子居然大感兴趣,流连忘返。回家后父亲给他十余石章,从此学习刻印。十二三岁时,得一部钱叔盖 (耐青) 和胡震 (鼻山) 印谱,加以摹仿,先刻一两字印,后刻四字印,父觉尚可,遂介绍李尹桑 (玺斋) 为师。李为黄牧甫 (士陵) 弟子,送吴两大厚本黄牧甫及李自刻印钤,令其摹习。钱胡破缺,黄李光整,二者治印风格迥异,究心仿效,都能称手,后来此四家印谱俱被读烂。学之约年余,其父认为不可止步于此,教再学汉印。伯父吴芷舲曾看过所作,深为赞赏,可惜在他二十一岁那年,伯父即已去世。吴父后来至上海,与赵古泥 (石农) 交游,将仲坰印稿寄赵,赵阅后激赏,欲收为弟子。三十二岁时邓散木 (粪翁) 到沪,赵介绍与仲坰,散木小仲坰一岁,两人甚为投契,此后一直有书信来往。遗憾的是,我那本 《餐霞阁印稿》 在“文化大革命”中不知去向,眼下此印谱一本难求。
吴老书案上有固定印章用的印床,还有待刻的印石,有的已经用毛笔直接在印面写好。吴老说,他每作一印,所刻费时不多,其难在于修饰,修饰好,才能提出精神。和作画的原理一样,粗刻者要细细收拾,细刻者则要粗粗收拾。吴老又讲起,赵之谦 (撝叔) 治印广博深厚,黄牧甫发扬其光整平实一面,自成一家。粤人对黄毁誉参半,誉曰别开生面,毁曰方体木戳。一般人对印章皆喜光爱板,殊不知毛缺之妙。有谚曰:“不破不伤,不成图章。”据说郭沫若提倡印章要不破,理由是古印原本不破,自有道理。王福庵也有类似论点。但吴老认为,不破则易呆板,弄不好形同木戳,要刻出笔意来才行,治印破缺的原则在于自然。
翻阅自记的“陈年旧账”,意外发现抄录了吴老1964年10月给我的一封信,专题探讨“今体字”入印,信文如下:“我觉得今体字入印的,在元印中可算是数见不鲜。不过后来以之入印者,是自吴仓老长式朱文‘缶记,二字,再后来则有赵叔孺或其他印人偶为之,但并不多。我对今体字,既不喜用以入印,亦不反对它入印。可是有时遇到一些字既不见说文,又不见汉印,而又不便杜撰或凑造,迫不得已,只好改用今体。上月我因刻一‘紧,字,因其未见说文和汉印,即改用今体,同时又刻‘严肃,二字,这两字本已见诸说文及汉印,但为了陪这‘紧张,二字,就并用今体,自视拙刻,对今体尚作出一些笔意,但未必佳。”1964年下半年的中国文艺界,已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夜,山雨欲来风满楼,印章篆刻也闹起革命,众人苦苦求索用包括简化字在内的“今体字”入印,一度很有声势。只是约吴老刻“紧张”的,不知是什么印谱,可能后来未能出版。
吴老能诗能画,书法有晋唐古风,且富“金石气”。知道吴老以治印为生,所以我从不索求印章或字画。吴老主动送我一小幅1962年的“录旧作”七绝 《题友人匡庐春晓图》 等五首,有幸保存至今。“曲阿乡民”吴仲坰在大上海蛰居大半生,依然是文化乡人一个,“耐人寻味涤尘襟”,无半点欺世之心,无一分媚俗之态,声名不彰,寂寂无闻,比起那些毫无诗书画底蕴的篆刻家,真不可同日而语。然而瓦釜雷鸣。
江东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