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写 《吴让之暮年所刻的十二方印》(刊2015年12月15日笔会),反响似不错,我也还有些余兴,想从让翁治印的刀法展开多说几句。
让之刻印用冲刀加披刀 (图①“包诚印信”),善用刀刃浅刻,故无论朱、白印,“气象骏迈、质而不滞”(吴昌硕撰 《吴让之印存》 跋),皆得虚灵淳郁之美。在这一点上是对邓完白,也是对之前篆刻用刀技法的一大拓展,他曾有款文称:“刀法文氏未曾解,遑论其他。”(《画梅乞米》 印款) 足见骨子里的自信、自负。
彼时篆刻大家赵撝叔也不乏刀法之论,如“汉铜印妙处,不在斑驳,而在浑厚,学浑厚则全恃腕力。”又称:“此事与予同志者杭州钱叔盖一人而已。叔盖以轻行取势,予务为深入 (图②“心伯氏”③“魏锡曾印”),法又微不同,其成则一也。”(赵之谦刻 《何传洙印》 印款) 其实,才情横溢、风貌之多如孙悟空有七十二变之术的赵之谦,对刀法的体悟是有所偏颇的。他称“浑厚”“全恃腕力”,而即使是顶级的拳击手刻印,运刀也不一定能“浑厚”。篆刻讲究用刀如笔,运腕入石能用刚,又能用柔,刚柔相济。若一味地腕力强悍,即使入石五分,也未必足以获得“浑厚”。
高傲的赵之谦于同时代的印人,只曾有过两次“能此者一人而已”的评说,一次说钱松,一次说吴让之,此两人确是用刀的圣手。钱氏用慢条斯理、似蚕食桑叶般的短切刀辅以短刀浅披 (图④印面⑤印拓:“钱唐吴凤藻诗书画印”),吴氏用冲刀而辅以披削浅刻 (图⑥“攘之”)。两家运刀不向深处着力挖,而是浅披轻松行。所刻的线条,空灵虚渺,不着气力,尽得风流,大有掉臂荡漾之趣,凭生出朴厚洒脱之韵。吴、钱的线条与赵之谦的线条相比,前者为醇郁的巧克力,后者则是优质的奶油糖,善品者自能鉴之。
运刀之妙,以本人之认知,一是运刀的刀感、律动感,其高妙与平庸、浑厚与削薄是因人而异的。用刀的刀感,律动感好 (图⑦“甘泉程伯宇所读书”),这是先天赋予的优势 (若近人则钱瘦铁得之)。此外,用刀的尚浅则是后天的体悟,用刀浅,其刀角、刀刃无论朱白线条与印面产生的坡度钝且坡度饶有轻重虚实的变化,蘸了印泥后钤出的线条就会相对地朴厚、洒脱、空灵,在方寸之地产生微妙的“屋漏痕”般的凝浑趣和朦胧感 (图⑧“不无危苦之辞”)。其视觉效果显然是不同于“深入”这一路刀法的。当然,赵之谦运刀“深入”,线条无论是朱是白,均劲健爽利,不能称其不佳,然其线条称之为“折钗股”则近似,而喻之“屋漏痕”则不妥。显然,赵之谦篆刻,跟善用浅刻的钱松、吴让之相比,其成不一,质感、韵致因而大相径庭。
运刀是门大学问,历来多被忽视,重篆法、重章法,而漠视刀法多成惯例,甚至被视为可有可无之术。从赵之谦多次论及用刀的言说可知,作为大师级的篆刻天才的他在这一点上仍欠深究。我曾作过测定,同等大小的三公分印章,赵氏刻印入石的深度应是吴、钱两家的一倍以上。当然,钱氏刻朱文较深入,然蚕食浅切也别于一般的“深入”。吴让之、钱松及赵氏各自阐述及操作用刀之法,其中效果之别,差异之大,操作之难,学问之深,是值得我辈深入研讨的。
我重视用刀之技巧及品评其高下,绝非是小题大作,故作高论,也绝非是先入为主,贬此褒彼。因为技因人别,艺因技生,是客观存在,必须承认的事实。刀法也不是神秘得不可捉摸玩味的东西———诚然,要辨别出刀法的单调与丰赡,刀法的高下、厚薄、强弱,是有一个认识感悟过程的,且是一个长时期的研讨学习由技悟道的过程,甚至有穷其一生而不能的。记得一九七三年我拜会来楚生先生,他对我说过:“写字、画画、刻印,刻印最难。有人刻了一辈子的印,亦不知刻印为何物。”这句话至今仍缭绕于我耳际。
不论是对于印人还是赏家,要真实不虚地体悟刀味,单看大印家的印谱还不行,单看辗转翻印的印刷本的印谱更不行。务必要察看印石的刻面才行,既研复究,反复玩赏咀嚼方有得。故我谓,看一个好的画展,不及观赏这位画家画一幅画;看一个好的书展,不如看这位书家写一张字;看一本好印谱,不若看这位印家篆刻一枚印。道理很简单,创作实践中的运思、用笔、施墨、运刀……整个演绎操作的过程,具体而微,灵光迸发,自具文字和成品所远远不能也无法传递和论说的妙谛。
赵之谦、钱松、吴让之皆作古久矣。然原印犹存,无论朱白,无论大小,能像读书般虔诚地赏读原印镌刻时或披或切,或陡或坦,或直或曲,或浅或深,时短时长,时轻时重,时虚时实的高妙神奇的运刀手法,必将大有裨益,收获良多。
总之,一位篆刻家,既要精于篆,又要精于刻,才称得上是出色的篆刻家。清初的印人提出过“用刀十三法”(许容 《说篆》)之类的论说,但多涉于虚玄,其刻出的印作也不足以佐证其刀法之成立,更不足以言精妙。捉刀入石,运刀出神入化,这正是吴让之、钱松,也包括赵之谦、吴昌硕在内的诸大家,突破于先前浙、皖开派大师的重要标志,或可称之为是“印外求印”、“印从书出”之后,明清流派印章自此进入到运刀觉醒,主观、主动地追求彰显个性,引领印坛的全新时期,可谓生面别开,石破天惊,前无古人,功在千秋。
或曰,刻印要不要“法”,“法”到底重要不重要? 本人认为凡艺术皆讲法、皆有法,无法则艺不立。诚然古人多“有法无法”、“法无定法”之说,吴让之也刻过“非法非非法”的印章,但也需知,此中除去“守秘”、“搪塞”、“敷衍”等因素,它确确实实是对“法”本质的诠释,是充满睿智和辩证法的表述。这里,我想对“法”字作一戏解:“法”,右旁为“去”,左旁为“三点”,第一“点”,说明技法是务必要把握的,不讲究“法”的折腾不足以称艺;第二“点”,是有法,但法无定法,因人因智而挥运,手段不同,花样翻新,是百花齐放的;第三“点”,用“法”须娴熟至极,奇妙至极,达到了迹神相生的“道”的层面。这三点达到了,不斤斤于“法”了,则“法”字可“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