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雪钧
7月18晚,替代上场的陈燮阳执棒上海爱乐乐团,在东艺上演的“隽永俄罗斯之声”音乐会节目单上特意添加了他的挚爱曲目——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交响曲》。乐迷们闻之兴奋无比,许多人冲着这首名曲而去,感受那仿佛大地在剧烈摇动的颤栗。
出了音乐厅,我默默走向地铁站。脑中迴想的,好像是古希腊悲剧中合唱的声音,它说出了一切,可一切又尽在不言中。我想起了老肖,想起了他的音乐语言:“我的交响乐多数是墓碑。我国人民死在和葬在不知何处的人太多了。到哪里去为他们建墓碑?只有音乐能为他们作这件事。”
对“老肖”的敬重,我由来已久。这位生命被蒙上了灰色、在暗淡沉闷中度过一生的作曲家,在受到意识形态领域的强势压制后的冰冻时期,用音乐表达了他的力量、尊严、独特的个性和无穷的悲伤。美国著名记者、《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作者索尔兹伯里曾赞扬道:“俄国有这样的诗人多么值得庆贺;他们那么伟大,他们的伟大在于为了生存必须战斗,而他们知道必须战斗……诗人清楚他们的使命。那就是讲真话。让俄国人听到真实情况,不管多么可怕。讲了,再讲,才能使人们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多么羡慕俄国有这些诗人!一百年后,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勇气,他们的诚实将使俄国多么为之骄傲……”
我难以平静。发了一条微信给指挥家:“今晚的《肖十》太棒了!下半场,乐团像换了人间一样,难忘!这不是音乐,是高压电的神经电流!你对老肖的拿捏精准有味,用音乐带动着乐团一往直前。我听过海丁克指挥的老肖十五部交响曲全集,唱片无法感动我,《肖十》的神韵在今晚,这或许是现场音乐会的魅力所在、更有力量的原因!”
半夜,收到指挥家的回信,“谢谢,谢谢!”仅仅四个字。可我从四个字中感觉到,此刻指挥家的心情,如同喝了一杯高醇度的马爹利。
几天后,在上交新音乐厅一隅的咖啡厅里,我与陈燮阳聊起了他钟情的老肖。
“我记得,2006年纪念肖斯塔科维奇诞辰百年时,你指挥上交推出老肖的交响乐、协奏曲、电影音乐三场音乐会轰动一时,一票难求,上海音乐厅还卖出许多加座?”
“啊,是这样!那年是肖斯塔科维奇百年诞辰,全世界几乎所有主流音乐团体都举行各种活动来纪念这位传奇音乐家。上交在三个月内连续推出三场音乐会,‘用音乐追忆大师’。三场音乐会上演了老肖《第九交响曲》、《牛虻组曲》、《第一钢琴协奏曲》,还有《第十交响曲》,我最喜欢的一部作品。在中国,《第五》演得最多,《第十》不常演,但是我觉得这部作品是最好的。”
“老肖的《第五》、《第七》、《第八》、《第九》都是名作,缘何你最钟情《第十》?”
“这个原因,我还从未向人说起过。那是1953年,我刚进上音附中,才14岁,什么都不懂。那时上海音乐学院在漕河泾。有一天,我走过新盖大楼底层的一个教室,门正好开着,里面传来了音乐声。作曲系一批学生正围着收音机在听广播,我凑上前去。此时莫斯科广播电台正在实况转播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交响曲》首演,我听到了第四乐章中的一段大管独奏,压抑、悲怆、悲剧色彩强烈的音乐像电流般地令我震颤,那感觉,成了我记忆中的永恒。我开始迷恋上了这部作品,四处寻觅总谱,那个年代,没有唱片没有音像资料,读总谱是最好的方式。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指挥家穆拉文斯基在列宁格勒的首演。
“我小心保留着这份总谱。到了上海交响乐团,才有机会上演这部作品,总谱是我手抄的。我很自豪地说,老肖《第十交响曲》是我执棒在中国首演的。当然,还有普罗科菲耶夫《第五》在中国的首演。李德伦得知后对我说,‘我特别喜欢《第十》,一直想演这部作品,想不到你抢先演了!’李德伦是带着遗憾走的。”
陈燮阳在学习指挥的最初阶段,即接受俄罗斯学派的影响,导师黄晓同早年留学苏联莫斯科音乐学院时,得到一代宗师亚·维·高克的真传。“如果说这些是俄罗斯音乐、文化对我的间接影响,那么,1985年底我赴前苏联维尔纽斯、考纳斯和新西伯利亚等地区演出的那段经历,使我对前苏联的社会背景、文化环境有了更深入和真切的了解。与俄罗斯的乐团、音乐家的合作,比如我指挥新西伯利亚交响乐团等经历,从另一个侧面加深了我对俄罗斯文化的认识。”
在肖斯塔科维奇的祖国,陈燮阳对老肖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这位被敬若神明的苏联乐坛泰斗,在斯大林统治的三十年,为顺应时势,只创作了无关痛痒的电影配乐即舞台音乐,写一些安全的作品。尽管如此,他还是连同柴可夫斯基、哈恰图良、谢尔巴林、波波夫等音乐家,以“古典传统破坏者”、“反民众、形式主义作曲家”、“堕落的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的追随者”等罪名被纠弹。在接连遭受批判后,肖斯塔科维奇在三十四年代完全隐退,几无出现。
转折发生在1952年3月5日斯大林去世。那年夏天,肖斯塔科维奇在时隔八年之后,第一次重新提起笔,开始谱写宏大的交响曲,这就是后来被称为二十世纪交响乐作品中的一大杰作《第十交响曲》。一年半后的1953年12月17日在列宁格勒首演了。
“人们熟悉的肖斯塔科维奇苏醒了!”陈燮阳说。“《第十》的作曲技巧太妙了,作品主题和旋律就是他根据他的名字‘德米特里’四个谐音发展,反复出现。其实,老肖《第八号弦乐四重奏》和《第十交响曲》有着密切关联,呈现出他深奥的内心世界。在这首乐曲中,肖斯塔科维奇像巴赫和舒曼那样,把自己姓名的起首字母作为主题,构成了五个乐章缓—急—急—缓—缓的特殊排序。肖斯塔科维奇的姓名起首字母为D、Sch、其中的S以德国音名Es(降E音)代替,即成为D-ES-C-H,,如此便和主题开端的四个音符D-E-C-B完全一致,而巧合的是,在《第十交响曲》第三乐章中的主要主导主题,也是使用此四个音符。”
一向寡言的陈燮阳在谈及老肖时,镜片后透出了鲜见的光亮,宛如老肖是他熟悉多年的朋友。
“说实话,《第十交响乐》是‘人性在人间的凯旋’。它是我的挚爱。作曲家在音乐语言中投入很多对人性、生命的思考和关注。作品可听性也很强,结构一气呵成,作品带有积极向上的意味。它成了我和上交的保留曲目,在不同的场合,我已演出过很多次,也与中国交响乐团等很多乐团有过合作,并将潘寅林借去当首席。我不想和其他指挥作比较,在处理上我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除了喜欢《第十》外,《牛虻组曲》也是我的挚爱。我录有《牛虻组曲》的唱片。想当年在电台短波里听《牛虻》组曲时,我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那种陶醉、震撼,至今记忆犹新。那时的附中,每个星期放电影,而老肖的电影音乐对我影响实在太大了,音乐对电影的烘托作用、所表现的精神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想,这不仅仅影响了我,《牛虻》音乐也影响了中国几代人。后来,我在上交发现《牛虻组曲》总谱时,那高兴劲别提了!”
这位肖斯塔科维奇艺术的虔诚追随者、当今中国的一代指挥大师,为了让更多音乐听众熟悉这位20世纪的伟大作曲家,当年还别出心裁推出了名为“一分钟肖斯塔科维奇”的宣传册,供乐迷免费索取。
有听众在现场听到了他风趣的话:“不管你是超级音乐通还是古典音乐‘白丁’,只要你花一分钟时间来读一下浓缩肖斯塔科维奇半个多世纪的戏剧性音乐人生的这11条目,他的整个音乐世界就将在你面前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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