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
那应该是2004年的9月,我刚到北京师范大学读博士。开学的前两天,周围都是陌生人。那天下午,我揣着几百块钱稿费,到铁狮子坟附近的盛世情书店去。像每一位初读博士的年轻人一样,我希望从书店里寻到自己心仪的书,以使自己未来的求学时光不虚度。
那家书店门脸不大,周围是衣服店、咖啡馆、洗脚店,并不起眼。在考到北师大之前我在清华读硕士,听说,和清华附近的“万圣书园”相比,“盛世情”的文科书储备更多,价格也似乎更公道。书店一层很小,是一些折价书以及期刊,我顺着楼梯往地下一层走,楼梯是窄的,楼梯两侧贴着一些新书广告。在楼梯到地下一层的拐角处,有塑料筐备用。
我拿起一个塑料筐。书架与书架前的间隔是窄的,似乎一米多一点,如果一个人在书架前,另一个人要侧着身子才能过去。我站在书架前,不知道自己要选什么书,就看心情吧。当时,我的博士论文选题并没有完全确定,有些茫然。我在书架前徘徊,选了些媒体上推荐的书,翻翻,放下,再拿起,再放下,如此反复。
大概我拿起又放下的动作太频繁了,旁边的一位翻书的男士突然开口问,你想找什么书?我告诉他我刚来北师大,读博一,也不知道选什么书,但觉得应该充实一下自己。也是在他的询问之下,我告诉他我的专业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我的硕士论文与女学生有关,博士也会写关于晚清以来现代女性写作发生的课题。他“噢”了一声,然后指着我筐里的一本书说,这本可不怎么样,炒出来的,不值得。他说,要看就看好书,看不懂可以多看几遍,多琢磨琢磨。
他走到另一排书架前,说,你可以看看这些书。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那是《吴尔夫文集》。他说,《普通读者》你应该买,还有《一个人的房间》,都挺好,适合你读。顿了顿,他说,《吴尔夫文集》最好别拆开买,建议你全买下来,这个作家可以读,文论写得漂亮,小说也值得读。然后,他又给我推荐了新出版的桑塔格的《重点所在》,这个也适合你,他说。还有小册子,桑塔格的《论摄影》,以及福柯的和本雅明的书。“这些书可能对你写论文没有直接帮助,但我觉得你应该买”。他还建议我买《第二性》,但又说现在出的版本不是太好,可以勉强收着。那天他推荐了很多书,有些我已经有并且读过。只有吴尔夫和桑塔格的书我还没有。我决定按他的建议把她们的书全部拿下来,筐一下子沉起来。甚至一个筐都快盛不下了,需要店员帮忙。我心里开始计算钱是不是够。他说,其实,你买得多他们也可以打折。再后来,他就走到别的书架前了,手里拿着一个筐。
在我们交谈的几分钟里,我一直认为他是这家书店的老板,或者雇员,因为我听朋友说这家书店的老板会向读者荐书,雇员们也很有读书品味。但是,那天,当我排队结账时,我看到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位先生也在付款,那时候我们中间隔着三个或四个人。我看到他把书放在柜台上,付款,又把书放到运动式双肩包里,拉上拉链,走出门去。也只是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他和这家书店没有多大干系,他和我一样,都是普通读者。
那天,我差不多花光了钱包里的钱。书店工作人员帮我打包成两个包。就那样,我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子走出书店,上台阶走过天桥。天桥上有卖小东西的小贩,我站在栏杆前停了一下,往远看,黄昏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初来新学校的恓惶被宁静和充实替代。是那些书使我安稳,使我对自己充满希望,甚至有那么一瞬,我感觉自己很值得期待似的。
走进校园,我才感到两手拎书有些吃不消。我把书放在台阶上,歇息。校园里树木葱郁,一切生机盎然。一个经过我身边的本科生样子的大男孩走过来问,你需要帮忙吗?我摇摇头,说谢谢。他不知道,我当时内心的愉悦远远超过了身体的疲累。那些沉甸甸的书是我新的所有,我实在想自己亲手把它们带回宿舍去。在那一刻,对我来说,手里有重量,心里才安稳。
回到宿舍,我来不及去吃饭就把书码在书架上。我原本想在这些书上写下购买时间,但又舍不得。现在我后悔没有在这些书上写下购买时间,所以,我已经记不得具体是哪天买到这些书的了。我唯一确认的是,它们一直在陪伴我。后来,我的书架上日益堆满各种研究资料,各种纸片,各种对我博士论文写作有帮助的书籍……只有那次买的书是个例外,它们中没有一本是我为写论文买的,但它们在日后的岁月里成了我最喜欢的书,一直陪我成长。
一读十年未厌倦。十年来,我常常细读《普通读者》,有时候一天读一篇,有时候两天或者三天才读完一篇。我也常常细读《重点所在》,随时随地阅读这些书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读博士那几年,我曾经化名给报刊写各种书评,以促使自己读完一本新书后能及时写下阅读感受,但却并没有为这两本书写过评价。我没有想过将自己的阅读感受与人分享。我承认,自己读这些书表面上是平静的,内心却是电闪雷鸣。那是最美好的时刻,是静悄悄的火光四射的快乐,是那种刺激而又百感交集的旅程。我没有能力准确表达我从中获得的美妙。我不敢说出来,我怕我一说就是错的。这就像这世界上的某类情感,只适合在心里,只适合沉默,像火山一样永远沉默。我对吴尔夫和桑塔格的情感,也当属此类。
有一阵子,我很担心我会不慎丢失这些书。于是我又从网上购买了同样版本的书,把它们放在书架上。现在,我有一套是全新的,而另一套是勾勾画画很多次的。这是什么心态呢,我说不清楚。对这两位作家的珍爱甚至衍生了我的另一爱好,只要看到有关吴尔夫或桑塔格的书,日记、传记、访谈,不同版本的作品,我就到网上书店全部买下。以我缓慢的阅读速度,我知道不可能全部读完它们,但是,哪怕是只把它们放在书架上也是好的。
大概从2008年起,我从文学研究转到文学评论,我开始以另一种方式读这两位作家。重读很不一样,我突然一下子沉迷起来,我开始把吴尔夫的句子拆开揉碎了读。我喜欢把某段话抄写,以加深记忆。
走到哪儿我都带着它们。那本《普通读者》,那本《重点所在》,还有那本《论小说和小说家》,它们陪我博士毕业,做博士后,又去高校教书。它陪我坐过公交、地铁,高铁和飞机,住过各种旅馆,去过南方和北方。在我难过和不安、在我耿耿难眠或者空虚无聊的时候,这些书像镇静剂,使我笃定,不孤独。
我常常想到那个下午,那个最为普通的下午,那家书店。我一度试图回想起把这些书一本一本放到我书筐里的中年男人。可是,他的衣着,他的容貌,他的声音,我都不记得了。我甚至忘记了他是不是戴眼镜。事实上,我们交谈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对着书架的,我们没有面对面交流。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他大概是某所高校的教师,或者是北京城里热心的读书人?不知道。我无从知道。我后悔自己当时的矜持,这使我没有能在付款的时候跟他打个招呼,说声谢谢。我想,我永远都无法向他当面致谢了。
就是那位陌生人,他为我提供了那么好、那么妥帖和恰切的书目!如果你能了解我十年来之于这些书的情感,就知道那位陌生人对我的意义。今天,实体书店在慢慢消失,还有没有这样的故事发生?我想,可能性微乎其微了吧。现在的书店,可以二十四小时营业,也可以面积浩大,但我依然怀念在狭窄空间里的那个擦肩,那个偶然,那个交谈,那个只属于读书人的萍水相逢,它是那么纯粹,那么短暂,那么意义深远,它深深影响了一个年轻人一生的阅读趣味。
我视这些书为天赐之物,只有在书店里,我们能够领受到如此不寻常的陌生人这样的美意。在实体书店纷纷关门、爱书人不断发出伤感叹息的今天,我也只能写下这些字,以示我的珍惜、我的敬意。
2015年春于天津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