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周有光先生时,他已经99岁。他过虚百岁生日,小范围请朋友吃饭,请了我们夫妇。记得那天,我将自己刚出版的口述史《往事回声》恭送周老。文化人交流,送书,就是个名片。不久,周老请别人带一本书给我们,书中加一条子,请我们夫妇“来一叙”,称我为“小群大姐”。我一看周老的笔迹,心想,周老这是什么礼节?为什么称我为大姐呢?总之,称兄、姐,涵养着一种老派。
可是,周老的思想,可太不老派了。我们后来多次聊天,他说: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是孕育不了现代文化的。又说:“我们不能从中国看世界,而应该从世界看中国。”“世界发展到今天的格局,世界历史应该重新研究。”他提醒我们今天看问题的视角和至高点,也蕴含着他长久以来著文、交流的思考。最近阅读他的百年口述,感触良多。他的漫长人生道路,无党无派,以专业服务社会,偏偏在公共事务方面,更引起我的兴趣。
华东师范大学的前身光华大学是怎么诞生的?周老亲历了这个过程:原来,“五卅惨案”发生后,圣约翰大学内,发生了一起“离校运动”。学生坚持挂国旗哀悼被日本人杀死的工人顾正红,学校当局自恃是教会学校加以阻挠,部分学生不想在此校读书了。该校的中国教授表示:“我们支持学生,如果学生离开学校,我们也离开学校。”迫使圣约翰大学停办。从圣约翰大学辞职的19位中国教师在教授头头孟宪承的带领下,决定重新办一个大学,取名光华大学。办学的钱一是来自上海一个大地主,他捐出了近百亩良田做校舍;二是来自募集,造了三座大楼,其中一座是菲律宾一个华侨捐的;三是在江苏和上海政府中管财政的一位旧知识分子,想办法搞来资金。开学后陆续请来的教授是国内一流的。有资料介绍:校长是张寿镛,文学院长是张东荪,中国文学系主任是钱基博,政治学系主任是罗隆基,教育系主任是廖世承,社会学系主任是潘光旦。胡适、徐志摩、吴梅、吕思勉、王造时、彭文应、钱锺书、杨宽等都曾在光华大学任教。周有光先是从圣约翰大学出来的学生,后成为光华大学的教师。这是靠中国民间自己办起的一所私立大学。许多博学人士纷纷前来光华任教,以表示对爱国斗争的支持。
周有光年轻时,一度得了忧郁症。是他的老师帮助他治好的。如何帮助呢?请他参与民众教育。孟宪承来找他,说自己不做大学教授了,要去办一个普及教育的实验学校,这个学校办在无锡乡下。孟宪承办学,要找以前在圣约翰读书的两个人,一个是周有光,一个是学生物的同学。为什么要带一个搞生物学的呢?因为当时欧洲流行的教育思想,认为生物学中包括进化论,是每一个人需要有的知识,是基础知识。孟宪承觉得要使中国走上现代化道路,重要的就是群众教育,而最大的群众在农村。这种启蒙教育工作使周有光感觉到非常有意义。江苏教育学院培养的是教育农民的教师。后来孟宪承在杭州又办了一个民众教育学校。在孟宪承的带领之下,周有光知道了更多社会、历史、世界的情况。在不知不觉当中忧郁症治好了。
抗战开始,周有光就想,不是军人,怎么能参加抗战?他们夫妇向四川转移时,遇到救国会一老朋友。他告诉周有光,在长沙认识一个报馆,叫做《力报》,这个报纸需要人写文章,是每天一篇社论,对怎样抗战有一种指导性。写这样的文章跟抗日战争比较接近,是一种在前线做的工作。周有光立即答应,他把家人送上去重庆的船,自己就去了长沙。
《力报》在当时的长沙是比较重要的报。周有光收集其他报纸及各方面的意见,归纳起来,以社论形式发表意见。每天写一两千字的文章。“这种文章的主要目标就是唤起同胞共同抗战,要说清楚,非抗战不可。这个抗战是艰苦的、长期的,但是有希望的。我的确自己也是这么想。”
周有光到了重庆,去了农本局。他说,跟日本人打仗要有经济的后方。这个经济的后方要保证两件大事情:第一,有粮食吃,要依靠四川的粮食来支持西南,支持整个抗日战争的军队和人民的吃饭问题;第二,要保证穿衣,要有棉花,要纺纱织布。从这两项需求看,四川条件特别好。但是当时的四川种粮食和棉花没有一个计划,没有一个帮助农民的机构。所以国民政府决定成立一个金融机构来支持粮食和棉花生产及运输,这三件大事情,是后方的经济工作最最重要的事情。
农本局是按照美国经济学家设计的合作银行的办法,叫做合作金库,实际是一种银行。这个机构根据当地农业的需要把钱借给农民,买种子买肥料以及生产过程中需要的资金。同时农本局聘任了农业技术专家指导他们。农本局副局长蔡承新介绍周有光当农本局四川专员办事处的副主任,管四川几十个合作金库的工作。周有光决定到农本局,他觉得农本局是国家机构,它后面有强大的经济力量,可以对抗日战争做重要的后勤工作。
此前,我们了解较多的是人文知识分子如何走向宣传抗战的最前沿,不清楚经济学及其它方面的知识分子如何离抗战最近,如何以高度的爱国激情辛勤工作在战争背后的经济战线。周有光做的工作,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离抗战越近越好。让我看到一个文弱的知识分子内心的坚强。他说:“农本局在各地办事处的人、在重要位子上的人绝大多数都是金陵大学农业经济系的毕业生。”
周有光先生生于1906年,现已近109岁。他勤奋一生,思考一生;前半生是经济学家、教授、银行高级管理者;后半生是语言文字学家、文化史专家,有这样经历的人并不多。读他的文字学著作,是把我们带进世界文明史中遨游;读《周有光百年口述》,则让我们知道他的知识分子立场是怎么形成的,又何以有当今的世界眼光。
文/邢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