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的文学作品,论数量以诗歌为多,其余,小说、散文、剧本,皆寥寥而已。其实诗歌也不过六七十首,作为诗人,这点儿作品也远称不上壮观。难怪,每有林徽因佚诗发现,学者及她的粉丝们则欣欣然。女诗人110周年诞辰前夕我有幸再发现一首《日子》,它刊于一九三七年四月《好文章》杂志上的“诗选”专栏,署名“徽因”。刊发此诗属于选载,原刊未详。该刊接着的六月、十月号又分别选载了林徽因的《静坐》和《前后》两首,已收入林徽因作品集。失收的《日子》全文仅五十余字:
优闲的仰着脸
望:
日子同这没有云的天能不能永远?
又想:
(不敢低头)
疑问同风吹来时,
影子会不会已经
伸得很长,
寂寞的横在
衰柔的青草上?
这首看似不甚引人注目的小诗,意象淡淡的,淡得如经不住和风的轻烟;而且意象平常,谁没有过这样平常地仰脸望天,没有过低头见草动影移?然而,咀嚼这淡痕、这常态,禁不住品出隐隐的一缕情思。日子是人来过的,无云(必须无云)的天则是永恒的自然。希冀岁月久长乃人性本初,若在希冀中白白流逝了岁月,岂不与本初相忤。诗里未必没有些许逝水如斯的惆怅,但诗人是否也提醒你或她自己:有这点儿希冀未尝不可,要是沉溺其中,就得不偿失了。《日子》篇幅如此的短,却不容人如此迅疾地释卷。回味再三,它又一次展现了林徽因诗歌的独特魅力,形象,不浅尝;深邃,不凝重,正合了刘勰所言:“义既极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
“日子”两字是常出现在林徽因诗句里的:“又一天的日子已迈过你的窗栏”(《破晓》)、“日子悄悄的仅按沉吟的节奏”(《空想》)、“告诉日子是这样的不清醒”(《灵感》)、“盲目的再去寻盲目的日子”(《红叶李的信念》)。有的诗题亦近似“日子”,如《一天》、《六点钟在下午》。林徽因热爱生活,时常咀嚼着“日子”。激情岁月总不能时时都在,包括爱情这一个人的激情岁月,平常日子才是常态,并非无可牵动情感。
林徽因“粉丝”多注目女诗人的爱情主题,甚至误以为它们都是写给徐志摩的,(能有几首?)竟然有研究者断言,林徽因的所有诗歌全“止于写小姐隐秘的情事”。认真统计一下的话,林徽因为数不多的诗篇,其爱情主题所占分量相当有限,多的倒是《日子》之类的篇什。最早发表的《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已经初见端倪,诗人认定宇宙、自然、人世的变幻是常道:“难怪她(按,指“变幻”)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诗的末尾再诘问:“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谁又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幻?”坦然面对人世变幻恰是林徽因的人生观。还有那首不妨看作自况的《莲灯》:“宛转它漂随命运的波涌,∕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这样的情感,《小诗(一)》抒发得尤为充分:“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一片轻纱似的情绪,不是空灵,∕现时上面全打着笨拙补丁。∥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喘气!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这纷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还是赤脚方便,去认取新的辛苦。”
关于时光、关于生命的反复咏叹,是女诗人“轻轻的独语”,是与自己的对话,《日子》可谓典型的一首。林徽因这般咏叹时光,咏叹生命,当然与诗人早年患了那时很难治愈的肺疾大有关系,而内里的缘由,或恐更出自她的视野、学养、气质、抱负。民国女诗人,多有鼓动奋起的作品,多有情感宣泄的作品,也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作品,唯品味生活、吟哦人生、诗风蕴藉的佳作为难得。女性诗人(何尝不包括某些男性诗人),笔墨往往落在具象事物上,触景生情,情只是形而下的喜怒哀乐,多情寡思或有情无思。林徽因则作形而上的追思,哪怕未必追到答案——当然所思决不肯失之直白、说教。她探寻写诗奥秘的《究竟怎么一回事》,把玄乎的、难以言喻的写诗过程解说得淋漓尽致。诗歌体裁纵然以情见长,林徽因却很是强调它情与思并举,“一面跟着潜意识浮沉,摸索自己内心所萦回,所着重的情感”,“又一方面顺着直觉,认识、辨味在眼前或记忆里官感所触遇的意象”,“再一方面又追着理智探讨,剖析,理会这些不同的性质,不同的分量,流转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会、交错策动而发生的感念”。她再三提醒,诗歌创作过程中“思”的不可或缺。见之于其作品,一面抒情,一面言志;一面流露出对严峻现实无奈的情绪,一面表达不甘屈服的昂扬精神。读者会看见丽质病躯里的坚强灵魂。因而仿佛纤细的篇什得以挺拔起来,“哀而不伤”,有别空洞的呐喊、失度的滥情、浅薄的褒贬。这正是林徽因诗歌除了玲珑、晶莹、雅致,还有屹然超越诸多女诗人之处。可惜林徽因诗歌这一重要主题被偏爱她的许多读者所忽略,连学界也未予以足够的正视。林徽因不愿被归为“新月诗人”,读其诗歌,视线切勿为爱情主题所囿,她此类诗作,置于整个民国诗坛也可说难得,贡献应该在她的优美的爱情诗之上。文/陈学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