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我与吴小如先生的交往已越十年。我不是他的弟子。这不是说不想做他的弟子,而是没资格做他的弟子,但愿可以算他一个忘年交吧。小如先生给我的印象,浓缩成两个字,那就是“君子”,一个“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仁人君子。
犹记2004年4月9日与先生的首次相见。老实说,那一次见面,从先生所得,只是一个“望之俨然”,尚未体会“即之也温”。我说:“从网上查过先生的著作目录,觉得您的学问领域很宽,简直可称‘杂家’。”这话要放在今天,打死我也不会说啊。可那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说了那么不成体统的话。当时先生正色道:“杂家这个词是贬义词。”羞愧之中,我一时无语。
同样受窘的还有同去的叶老师。我和先生谈话,他在旁边拍照。因为屋子忒小,照相机发出的快门声显得特别响。先生停下正谈着的话题,说:“您别老在那咔嚓咔嚓,让人没法说话。”
四天后的4月13日,收到小如先生寄来三幅字,是分别给我、叶老师和另一个索求者的。给他们二人的分别是李白、孟浩然的诗,给我的却是一首东坡写的《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字如其人,一笔一画规矩工整,与时下种种流行的书法家作品大异其趣。收到先生墨宝,我喜出望外,遂把见面时的尴尬,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2012年5月6日上午8点半,我同眉睫兄一起去访先生。那时的先生精神尚好,但遭了脑梗及摔跤的折磨后,人已瘦削不堪,尤其两条腿已细如麻秆,让人看了觉得可怜。但他依旧手不释卷,床上堆了好几摞书,主要是一些小说、散文作品,自称“消闲”。眉睫是初来,将所著《现代文学史料探微》一书送给他,并请教关于废名的种种问题。
小如先生说:“我是废名先生的学生,您是他的同乡,您下工夫搜集废名先生的文献,我对您另眼相看。”接着说起一段往事。他说:“废名先生待我很好。我听他的课时,已成家,有了孩子,家里经常有事要办。一天,我从天津赶回学校,那天讲宋诗。他问我怎么不来听课。我说,家里有事。他要我下课后到他宿舍去一下。我想,他肯定要狠狠地批评我了。不料,去了之后,他说:我来为你讲这一课。我很感动,废名先生待我太好了。我那时年轻,写过批评他的文章。在我没听他课的时候,他就认识了我。”说着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那天先生谈了很多,从废名谈到周作人,又由周作人谈到沈启无、俞平伯。还谈了由中文系调入历史系,谈到与邓广铭、王瑶的友谊和疏远。他说:“我进北大中古史研究中心,是邓广铭先生要去的。但他做了领导,我与他反而走得远了。王瑶也是这样。在他还没红的时候,我与他走得近。‘文革’中他两次要自杀,都是我劝回来的。他有糖尿病,被批的时候,经常小便没处去,我就让他到我家里解小便。他由大房子搬小房子,书没地方搁,我腾出家里地方给他存书。可是后来,他红了,我反而不怎么与他来往了。我就是这臭脾气,就是个别扭人。”
因为谈了许多现代文人,我遂问:“您1947-1949年在北大读书,您见过胡适吗?”答曰:“见过一回。是在去校长室的过道里。他个子不高,比我稍高点。喜怒不形于色。他是领导,平时也不怎么来校,校长室经常是他的秘书邓广铭坐着。我没跟他说话,我是学生,他是校长,我向来不愿与达官贵人套近乎。”又言犹未尽地说:“胡适极左。他反对文言文,把文言文说得一无是处。可他写的《文学改良刍议》不还是用文言文写的吗?他又说骈文是死文字。可他的‘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大胆’对‘小心’,‘假’对‘求’,‘设’对‘证’,这不就是骈文吗?”
或因谈得高兴,或觉得应该讲一点人情,临别时,他叫保姆:“小景,把那书(《学者吴小如》)再拿一本来。(转向眉睫)这书不多,本不打算送您。念在您是废名先生的同乡,又努力地搜集他的文献,我送一本给您。”说完,缓慢而艰难地题写了“眉睫同志惠存”几个字。而在给我的那本上,他写着:“艾平(注:笔者本名)兄惠存”。临别时他又说:“我很寂寞,你们来和我聊聊天,我很高兴。同你们年轻人聊天,我也变得年轻些。”转而问眉睫年龄。眉睫说:“二十八。”他几乎强笑着说:“您翻三番比我还小六岁。”
行文至此,不禁潸然。回忆起十年来与先生的种种交谈,益觉得先生的可贵、可敬与可亲。中年以后,先生屡被家累,仍在艰难中著书不辍,成洋洋大观。八十五岁后,又屡经丧痛,先后送走胞弟、爱女和老伴。岁月对于他,似乎越来越薄情。但他依旧抱着一颗忧国忧民的心,感恩地、坚强地活着。
先生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异常的清醒,即使临终。据其长子吴煜先生说,在弥留前,也即5月11日傍晚,老爷子还亲自打电话给他,说:“我可能不行了。”谁能料,竟在电话之后两个多小时,就遽然仙逝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小如先生做客去了。祈愿先生一路走好!
写于小如先生“头七”之日(5月17日)
文/书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