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事忙,有一个来月没去单位。这天去了,在桌上翻书信杂志,忽见一个大信封,落款处写着吴小如的名字,不由一惊一喜。赶紧拆开,竟是一本新著:《莎斋诗剩》,作家出版社2014年2月版,内收小如先生自1939年至2009年间所写旧体诗二百多首。这真正出人意外!在我主持副刊编务那几年,与小如先生的交往相当频繁,他是“笔会”的重要作者,除书信不断,我还时有电话请教、组稿或问安。后来他因脑梗卧床,又多次住院,联系就少下来了。到今年,小如先生已实足92岁,没想到还有如此精美的新书出版,我真为他高兴。回家后,想着要认认真真写一封信,既表示祝贺,也问一问他的身体近况。不料信还没发出,就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细想与小如先生交往,至少已有二十多年。奇怪的是,无数往事都像发生在昨天,而且,好多事情里都有意外的成分。
第一次看到并记住这名字,还是在“文革”中。那时借到一本破旧的书:《巴尔扎克传》,作者署司蒂芬·支魏格,译者是高名凯、吴小如。我已经读过很多巴尔扎克的小说,也已知道了茨威格的名字,所以读此书时如获至宝。到上世纪80年代初,买到一本薄薄的《古典小说漫稿》,作者是吴小如。这就出乎意外:此人又搞翻译,又研究中国文学,这不是学贯中西吗?随即又在我工作的广播电台的资料室看到了他的《京剧老生流派综说》,这是非常专业的书,令我惊诧不已,立刻借回家,半懂不懂地读完了。此后在《文汇月刊》、《读书》杂志上不断读到他的文章,知道了他是北大教授,是俞平伯的学生,对于他学问的广杂沉厚,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后来我也调到 《文汇月刊》了,知道编辑部里的人都很敬重这位作者,主编梅朵记不起他的名字时,会脱口道:“就是那个教授,那个北大的名人……”
我直接处理小如先生的稿子,是1990年初的事。在80年代末,《文汇月刊》亟须组一批新稿,我提出请施蛰存、黄裳、陈从周、夏仲翼、余秋雨等写谈书谈戏谈艺的文章,并立即向汪曾祺先生写了急信。汪先生十分仗义,没几天就写来一篇八千字的《马·谭·张·裘·赵——漫谈他们的演唱艺术》,使新辟的“谈艺录”专栏得以在1990年1月号开张。此文写了汪自1961年进北京京剧团后,耳闻目睹的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赵燕侠五大名角的唱功和故事,写得精彩纷呈。汪先生已是名满天下的小说家,他之撰文谈艺,让人眼界大开。但他在信中说,这次真是拼了老命,连夜写稿,血压也高了,让我一定下不为例。我当然唯唯诺诺,感恩不尽。意外的是,文章发表未久,正听得一片称赞时,小如先生写来一稿,指出了汪文的疏漏。吴文是书信体,题为《谈马补微——致汪曾祺》,所说的都是具体的戏目和演出上的问题,但一一举出了可靠的事实依据。吴文写法颇学究气,与当时以小说、报告文学、杂文为主打的刊物风格有点不合;但这种事事较真,在旁人不注意的细微处冷静探讨的态度,又透出一种学术的趣味,让我记起了《京剧老生流派综说》,暗暗有一种欢喜。可专栏刚开张,又怕对不起汪先生,我心中不免踌躇。为此还请教过黄裳先生,不料黄老一听就起劲,立刻说:“这好啊,这要登,这有人爱看!”我说了我的顾虑,黄老道:“没关系,汪曾祺不会在意。要谈京剧,当然是吴小如内行;汪曾祺,那是新文学家客串。”也许编辑部同仁也有相似顾虑,吴文延至5月号才刊出。记得文中有一处说到《空城记》中诸葛亮下场时向额头抹汗的动作,小如先生认为此种“洒狗血”动作,马、谭、杨(宝森)、孟(小冬)、李(少春)都没有,谭鑫培与余叔岩也不会有。我怕“洒狗血”三字伤着汪先生,便擅自删去了。当时排校还很粗糙,印出的刊物上还有两处缺字。小如先生虽事事顶真,但他自己编过报纸,知道编辑的难处,所以一句话也没说。
我调《文汇读书周报》后,1996年上京组稿,第一次见到了小如先生。此前我在《文学评论》发表了论俞平伯创作道路的长文,拙著《解读周作人》也已出版,很想借机当面请教,潜意识里可能还想听几句好话。不料,见面寒暄几句,小如先生便单刀直入,很严肃地指着我说:“你说俞先生散文是晚明那一路,我觉得不对。过去我也是这样认识,俞先生不以为然。后来才明白,他师承的是六朝。”他对我稍稍分析了几句,随后便自责,说那时不知道我在写这文章,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跟我说。对他的观点(后来知道北大的陈平原等也持此观点),我经仔细研究后,至今也未完全认同。可是小如先生的直率(这令人想到同学之间的直言),让我这个隔代的后辈心里一热,大受感动。这次见面很匆促,因吴师母长期生病,正在里间躺着。但他抓紧时间,说了好些我感兴趣的事。除了编报编刊的经验与建议、设想,他还说起知堂,说50年代初为俞平伯送一封信,曾到八道湾知堂家。知堂老人和他交谈了一会儿,其中有一句印象最深,是告别时的轻声叮嘱:“保全性命于盛世……”后来,知堂的几位学生,如俞平伯、废名、江绍原等,在1957年都未被“错划”;小如先生心直口快,最易得罪人,竟也未“错划”,我怀疑跟知堂的这类叮嘱是有些关系的。我问起俞平伯讲课是否过分散漫,小如先生尊师,不愿谈俞的不足或不是。(唯一的一次,是后来俞去世前,说了“高鹗续《红楼梦》有功,胡适、俞平伯腰斩《红楼梦》有罪”,我不知如何理解这话,当面问过小如先生。他摆摆手,悄声道:“老人临去世的话,不足信。”这也很让我意外。)那天他转移话头,说起顾随先生:“顾先生讲课,那才叫散漫呢,一会儿说自己生病,一会儿说昨天腰疼,真是言不及义。一堂课眼看过去了,那天要讲的是辛弃疾。到了最后,才说起稼轩的豪放派,那是——以健笔写柔情。就一句话,够了,一堂课就这一句,你的收获就不小了!”这让我听得入迷,虽不想走又不得不告辞。以后和小如先生交往大多如此,既充满意外,又大获教益。
小如先生给《文汇读书周报》和《文汇报》写了大量稿子,写给“笔会”的尤其多,在他脑梗卧床前,几乎所有文章都是投“笔会”的。道德文章俱在,本文不再赘言。不得不说的是90年代后期的一件事。当时小如先生常撰文批评他人下笔出错,有些话说得颇不留情面。那一次,是陈四益先生写来一文,指出小如先生谈四库全书时有一处硬伤。文章发表后,好多人等着看这位“学术警察”怎么应对,我也担心小如先生会有难堪。出人意料的是,不几天,我就收到小如先生来信,是一封供公开发表的信,对陈文表示感谢,坦然承认自己做学问不细,虽入行有年,须补的课仍不少,希望有更多同道今后监督帮助。我读后慨叹不已。陈四益先生到编辑部来时,也对此深表感叹,说事出意外,本以为老人家会寻理强辩,不料如此干脆,前辈颇不可及。等着看出洋相的人这下都不响了。此后,小如先生纠谬文章照写,口气照样尖锐。人们从他的文字中,看到了一位昂昂然不妥协的形象,既不对他人错误妥协,也不对自己妥协。在学界风气大变的今日,这虽有踽踽独行的苍凉感,却自有其高大伟岸,令人过目不忘的一面。
纵观小如先生一生,就是一个勤勉学人的一生。他是尽心尽责的教师,信奉张中行先生所说的“教师教”,对自己的学生和世上万千作者读者,他都不忘教师天职,不能容一丝错谬在人间。于是他也一生不快,世途坎坷。但同时,他又是个充满情趣的艺术家,爱诗,爱戏,爱书法,爱学问。他的文章有自己的性情,虽有时火气略旺,却多有干货且耐人寻味。他晚年出了好多书,虽少有厚重专著,却也充分体现了他的多才多艺和学问功底。只因经历了过多的“运动”而又专注于教书诲人,以他的才学,本来还应有更大的学术贡献。他自己晚年也有过暗自的懊恼。
从性格上说,小如先生是正直到固执的程度,认真到顶真的程度,坦率到常专注于你的得意处挑毛病,谈见解。我想,这就是他一下笔,一开口,常常出人意料的原因所在。他确有独到见解,所谈也别有深度,所以,有这种挑刺式的对谈,其实是一种幸福。可惜这幸福早已不常有了。我不知道今后世上还会不会出这样的学人。
文/刘绪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