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王啸平(1919—2003),出生于新加坡,早年在南洋投身抗日救亡活动,从事进步演剧和文艺创作。1940年返回祖国,赴苏北根据地参加新四军。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华东军区政治剧院戏剧部主任、南京军区政治部话剧团副团长、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副团长、江苏电影制片厂编导、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导演等职。本文选自其女王安忆新近整理出的他生前留下的数篇回忆文字,原题《南来北归雁》,将全文发表于中央文史馆和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合办的《世纪》杂志2014年第一期。
我在童年时,便知道我有一位妹妹送给远房亲戚,那是经常听到父母和老祖母唠叨着的。他们是忘不了这位远离身边的亲骨肉。我对这位妹妹却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特别21岁那年,漂洋过海回国参加抗战,更是把她全忘了。祖国改革开放以来,流落在海外的三亲六戚,故交老友,有了音信,有了联系。我这位妹妹已进了老年行列,儿女成群。年轻人比母辈怀念我这位年轻即回国的老舅舅,经常给我写信问安,也使我了解他们一些情况。其中大外甥,获得美国艾奥瓦大学博士学位,现在台湾某大学当教授。据说模样长得像我。1998年秋,我女儿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台湾,终于见到这位大表哥。据她说不仅模样长得像我,性格也相似。除了专注他的专业外,似乎不闻人间烟火,从不沾手柴米油盐,如我除了能泡方便面外,连烧饭也外行,而且,也跟我一样,从小就有点耳聋。
从外甥们口中知道这位妹妹为何不给我回信或回国来看我,因她在我面前有自卑感,她当年是被父母当作“祸根”抛弃的,虽然收养她的人家是情谊深厚的亲戚,待她如亲生儿女,非常疼爱。她也嫁了好丈夫,儿女成群,家境也富裕幸福,但对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怀。
为什么父母把她当成“祸根”呢?
我父亲是我年轻守寡祖母的独生子,父亲成家后生下我这个宝贝,认作老天爷的恩赐,是传宗接代的老祖宗,所以要我叫父亲为“叔”,叫母亲为“婶”,因我是老天爷恩赐的小神仙,这人间是没有人有资格当我的老子和老娘的。我这天王小老子降生隔年,这位妹妹便诞生了。她一生下来,父亲便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是倾家荡产又债台高筑,才把他一条老命从阎王手里夺回来。这都是这该死女儿带来的。祸根不除,家无宁日,因此只好忍痛送“小瘟神”。
罗曼·罗兰说过,“一颗充满爱的心,是天生要受它们爱的人的折磨的”。
留给祖母、父母一生的痛苦、不幸、折磨的,并非他们送走的女儿,而是我这个他们最疼爱、最宝贵的天王小老子。因为他们整整四十年,不知我在天涯何方,海角何地,不知我是活在人间或是早埋在荒山野地,只有日日夜夜无尽的悲伤和焦虑的折磨。直到近半世纪后,幸逢祖国改革开放,我回去探亲时,他们早已长眠地下,据说83岁老祖母弥留之际,还叨念着我这个孩子。
在这世界上,最神圣、最无私的爱,是母爱。我13岁时,家庭经济已落入困境,父亲经商失败,又吸上了鸦片。母亲已四十出头,她生了十个儿女,夭折的,送人的,最后只剩下我的弟弟及一个妹妹。当时还有个老祖母。全家十几口人三顿饭,劈柴洗菜洗碗,以及全家衣服都靠母亲一人洗。全家用完餐,留下剩饭残羹,她才上桌,这匆匆用餐时,可说是一天中唯一屁股坐在板凳歇口气的瞬间。我长成少年时,需要出门谋生,但找不到职业,感到没有前途,非常苦闷,她安慰我说:“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要饭也要养活你。”她最担心的是我远走高飞,“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在那个时代南洋青年眼里是感到可笑,没有出息的。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郭沫若的《漂流三部曲》,伏尔加流浪汉的“高尔基”,回祖国上前线奔西安,入抗大陕北公学,才是他们认为超尘脱俗、鹤立鸡群的高尚生活,壮丽人生。我也终于离家出走了。
而且,母亲也知道,我并非到什么地方谋生,也不是去哪里探亲访友,也非到远地去观光旅游,而是到炮火连天的祖国战地,这是生离,也可能是死别。
1989年我回到新加坡探亲,新加坡国立大学教授杨松年博士来访我,说他在日本人占领新加坡后各种当地华文报刊全毁的劫后余生中,找到我1937-1940中所发表的各种文章近40篇,这些文章作者虽然是我,但现在也是他艰苦考证的成果,所以目前都未影印给我。其中所写内容,人事变迁半世纪,我都没有什么深刻印象,但其中一篇短文叫《离家前夜》,我却历历在目:母亲满脸泪容,全身瘫痪似的坐在椅子上,全家笼罩着阴郁的沉重气氛,连平时调皮捣蛋,整天蹦蹦跳跳,屁股片刻都不沾板凳的9岁小弟弟,也感到家中发生了什么灾难,乖乖地、安静地坐在一旁。我为了别后不使母亲触景生情,把书架的书都送到剧社,把墙上我一帧美术大半身照片也摘下来送给好友吴静邦,这照片直到全国解放,吴先生回到故乡厦门后才又寄还给我。
我投奔新四军后,驰骋山沟平原穷山野岭,根本不可能与海外家庭通信,全家都极焦虑,悬念着杳无音讯的游子。我11月投军,隔年2月发生皖南事变,新加坡有报纸新闻说我已殉难,全家悲痛欲绝。上海朋友急托人转告我家里,说我不是到皖南,而是到苏北。我到苏北不到一年,苏北抗日民主根据地受到日本侵略者秋季大规模扫荡,我哮喘病又发作,领导便“精简”我回上海养病。我到上海人生地疏,原寄存友人处的衣服用品全部被分光失落,身上又没生活费,冬天又将至,面临冻死饿死的威胁,便急函寄家中求救。家中接到我流落异乡可能饿死街头的求救信,刚要回信,太平洋战争突然爆发,上海到新加坡航线断绝,我又像断了线的风筝,全家又陷入因我生死未卜而生的焦虑、悲痛的情绪里。近五年后,日本投降,我早已回部队并驻扎在苏中解放区东台市,生活暂为安定,才给家中寄去平安信。可是家中回信我尚未接到,蒋介石已大举进攻华中解放区,我又跟着部队退出华中解放区,北上山东……直到全国解放后,我才能经常和家庭联系,知道老祖母等不及我这宝贝孙子归来便含悲仙逝,父母也已风烛残年,家境又更贫寒,不可能回来看我。我曾筹资拟寄给他们表示点孝心,但当时尚未改革开放,严禁汇款到国外……
我这家庭天王小老子才是给母亲带来无穷尽不幸的“瘟神”。
到了晚年,回首一生,整整离家革命60年,作为50多年党龄的老党员,虽然也为党与人民做了点有益工作,但甚愧贡献太微薄,聊可欣慰的,是从未做过损害党的坏事,一生廉洁自律,我敢说连根烟也不抽公家的。我当官时,为联系关系与兄弟单位领导应酬、宴请也不用公款,是自己掏腰包,更别说为亲人、为自己极力谋私利了。1957年划我为“右派”,剧团全体大会批评我四天,说我有各种错误文艺思想,但没有任何为己谋私,争权索利之事。当我看看几个战役纪念章,两个三级军勋章(独立勋章、解放勋章)时,常常想,这里也有为我悲痛终生的母亲和家中亲人的一部分心血。
这也是我自感对得起母亲的欣慰。
母亲,您备受爱的折磨,但在天之灵,您也有一份爱的荣耀。
文/王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