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好多年戏,经常目睹演员在戏后谢幕,已不觉得有何触动,直到自己也上台谢了一次,方有了些深切的感受。
那是在今年四月下旬,天津京剧院赴台湾演出,所携戏码中有新编剧目《香莲案》,台主办方传大公司邀我作为编剧同行。我知道,这是出于该剧的题材较为特殊,秦香莲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又多有名剧在先,何以与怎样新编是人们希望了解的。到台北的次日下午,在与媒体的见面会上,我就故事新编的立意和舞台处理,做了简要介绍,回答了记者的提问,转天当地报纸、电视台等都发了消息。清晨,我冒着细雨去街上便利店购回几份报纸,就觉得此行公务已告完成,由于足伤初愈,不宜游览远行,可以一身轻松地看戏和休息了。
不料,《香莲案》上演那晚的开戏之前,传大负责接待的蓝小姐找到我,客气地询问,戏后可不可以上台谢一下幕啊?我有些意外,说大陆没有编剧参加谢幕的呀。她笑眯眯地回答,这里有的,如果一出新戏演得好看,要请剧作家上台。见我还在犹豫,又说难得编剧也来了嘛!望着她期待的笑容,我不好推辞了,一来入乡随俗,这很可能是邀请计划中的一项内容,二来对方在看戏前就给予的信任,也让我感动。说心里话,如果倒退两年以前,我都没有如此充足的信心,由于不知道对传统故事新的解读和演绎能否“过关”,每到一处首演都有些忐忑。后来一路走过津、京、沪、汉、鲁等历史悠久的京剧大码头,发现观众实际上是没有成见和框框的,不论是老戏还是新编,只要入情入理,演得好看而又富于新意,他们就会欣然接受,戏后主动找到我热情反馈的反倒多是资深的老观众。这也是此剧带给我的一个新的启示。
当晚,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据说出票率依然很高,还来了许多各界知名人士。演出很顺畅,演员表现精彩,观众看得投入,剧场频频响起热烈的掌声。中间休息时,传大老总周先生就兴奋地表示戏好,唱得也好,明年还要邀请!
按照约定,我提前进入后台,站在侧幕边上等候。戏结束了,大幕闭合又拉开,全体演员已站满两排,面向台下潮水般的掌声致谢,主演走出列队施礼之后,饰演女主角秦香莲的吕洋朝台侧走来,用一个水袖翻、托的动作引我出场,一时只觉满台灯光雪亮,舞台前方齐射的强光,形成一片厚厚的炫目的光雾,透过它只能隐约看到台下模糊的观众身影,声浪却分外清晰地涌来……我一边扬手致意,一边走到舞台中央,加入了演员的行列。饰演陈世美的凌珂在耳边说:“这出戏不一样,有叫好声!”是的,我也听到了。按以往的印象,当地观众较为含蓄,一般是只鼓掌不喊“好”的。这自然更使演员们高兴,一张张尚未卸妆的脸上淌着汗水,显得分外容光焕发……我忽然想,这恐怕是演员独有的享受,一次成功的艺术创造过后,当即能够得到热情的回报,而对方原本是陌生人,绝大多数并不相识,被一场演出引发了情感交流,消除了舞台上下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因在同一时空的共同投入而变得相知、相通,真诚互动,这是何等美好的人间妙事!也正是舞台对于表演者的特殊吸引力,让他们更加执着而出色地挥洒才情的动力吧……
谢幕是短暂的,随着大幕的再次闭合,演员们和观众兴尽散去,我却对偶一为之的体验难以忘怀,产生了探究和追溯的兴趣。
回想早年的看戏经历,竟不记得有谢幕的场面,作为戏后一道礼仪性的程序,是何时在戏曲舞台上出现的呢?有的老专家说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梅兰芳访美带回来的,而据年届九旬的资深戏曲导演迟金声先生回忆,到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仍不多见,连他的老师、大名鼎鼎的马连良也还不谢幕,观众主要是针对走红的坤伶如言慧珠、童芷玲等,想要在戏后一睹芳容才鼓掌要求。由此联想到1947年,上海杜月笙寿庆堂会,孟小冬连演两场余派名剧《搜狐救孤》,盛况空前,戏后孟拒绝谢幕,理由是“我把戏唱砸了,当然出去向观众谢罪,赔不是,但我并没有唱砸,为什么要出去谢幕呢?”后观众久久不散,经杜月笙一再劝说,方勉强同意,但条件是不能白谢,台下有钱人得拿出钱来救济灾民。这样,才重新戴上高方巾、髯口谢幕,后因观众强烈要求,又着便装旗袍二次谢幕,留下了珍贵的现场照片。看来,从观众目标集中于坤伶的猎奇心理,到孟小冬视谢幕为“谢罪”“赔不是”,由于时代和历史的原因,人们对于“舶来品”谢幕,是有着一个认识和接受过程的。
谢幕的普及开来,应是在五十年代以后。中国京剧院早期出国访问演出,周恩来总理审查节目,谢幕已成为一项内容。各地院团谢幕渐成惯例,记得武丑名家张春华与徐玉川在天津演《小放牛》,载歌载舞,精彩异常,连续谢幕七次,掌声方告平息,在当时应属创了纪录。有时还出现特别安排,马、谭、张、裘合演《秦香莲》,马连良饰演王延龄的戏,到“琵琶词”提前结束了,中场休息时单独上台谢幕,剧团担心台下不理解,侧幕旁有人广播解释,其实观众早已心领神会,老艺术家应该早些卸妆休息,后半截话就被掌声淹没了。
近年来,谢幕越来越受到重视,形式也更为多样,有的请鼓师、琴师上台,还有的利用乐池的升降平台,让乐队集体亮相。新编戏往往格外下工夫,主、配演出场的顺序、站位乃至动作造型,都经过精心设计,近乎一个附加的节目。我想,谢幕是演员和观众的心灵互动,简易或是复杂,只要都出自一份真诚就好。每当忆及台北的那次谢幕,眼前总是会浮现出剧场门前,许多老年观众打着雨伞,步履蹒跚地冒雨前来的身影,感动之际,又岂是一个“谢”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