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错落不齐大大小小的门,既暗示了大户人家的神秘,又预示了七巧无法逃脱那些又高又大的门槛,她不仅自己被关押在大门之内,而且渐渐地自己也成为了大门的一部分。
我不是京剧行家,就连普通的票友都不是,但一个外行之所以被这部作品吸引,就是因为这次演出体现在各个方面的一流审美。可见,这部作品并不是面对票友,而是欲把京剧的大门打开,吸引更多的观众。我想,'认识当代'的第一层意思也许就是强调这点,也就是要以当代的审美标准去演绎经典作品。
真没有想到,能在上海看到来自重庆京剧团的《金锁记》,而且感触亦不一般。说明书上那几个大字“敬畏传统、尊重历史、认识当代”可以说是这部作品的写照,特别是最后那四个字“认识当代”。思索之余,决定动笔写下观后印象一二,以纪念那个下着雨的夜晚。
本剧的导演李六乙先生是北京人艺的话剧导演,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戏曲作品导演,多年前,曾看过他自编自导的《穆桂英》,无论是立意、表演和舞美音乐至今都令我难忘。他对戏曲有很深的造诣,所以他导演的作品处处都会出现写意的亮点,而且常常是画龙点睛之笔。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写意手法从不俗套,而是根据剧情的内容和发展,找到新的表现手段,在继承写意传统的同时,给予观者更多地联想和思索的空间。《金锁记》的第一幕就充满了这些亮点。
大幕一打开,送亲的队伍来到空空的舞台:穿着一袭黑衣的男子和手拿红盖布的女子,穿梭不停,以优美的舞姿,组合成各种画面,记录着送亲的欢快、惬意,还有暗藏的玄机。这一群体场面让我想起芭蕾中的群舞,戏曲台步的功力和魅力可谓赏心悦目。当主角曹七巧和她的丫头上台后,七巧对新生活的向往与变得尖刻和不安的舞队组成对立的两面,充分表现了群体和个体的矛盾。舞台上不断变换的舞蹈场景、动与静的不断交替、唯美的画面及充满期待的暗示,使观众一下子就进入剧情。
一把空椅子是导演在这部戏里用得最多的写意手段。七巧在入门的那晚,迎接她的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健康男人、一个可以终身依托的男子,而是一把空空的椅子,一把自己无法活动的椅子。椅子上挂着的那件衣服仅仅是一件物体,而不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七巧同“椅子”的共同生活就此开始,她的对话和独白都是面对这把椅子完成的,可以说她的喜怒哀乐也都是和这把椅子分享的,椅子记录了她的无知、失望和倔强,一直延续到丈夫的死和自己独立门户。当她心仪的小叔子登门时,她喜出望外,在这把椅子上诉说并完成他们俩的男女之情,但最后留给七巧的又只是一把空椅子,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在戏曲舞台上完全可以用这样的手段来表现人物之间的关系,很难想象在话剧舞台上进行这样的处理。追究其原因,很可能是戏曲历来就有写意的传统,不需要用实景实物来说明或证明某物。李六乙导演一方面深知写意的奥秘,另一方面又不停留在过去的一招一式,而是用写意手法揭示原作里更深层次的内容。第三幕中,七巧要给女儿缠脚的那场戏,也是写意十足。她手中的白布和女儿手中的红布,不停地发生着冲突,最后她不停地缠脚动作意味着她的胜利,充满不安的胜利。
这次演出最值得记下一笔的是演出方方面面所展现的审美能力。《金锁记》的舞美以空为主,同时又利用大小各异、时而静、时而动的门,制造出各种不同的空间。七巧第一次进婆家时,舞台上只有一扇门,那是一扇看上去很正常的大门,但门转了180度后,七巧就被栓在了里面。随着剧情的发展,18个错落不齐大大小小的门,既暗示了大户人家的神秘,又预示了七巧无法逃脱那些又高又大的门槛,她不仅自己被关押在大门之内,而且渐渐地自己也成为了大门的一部分。这次舞台演出的灯光也十分精良和细腻。灯光成功地营造了封建大户人家的没落氛围,并制造了不少表现人物处境的空间。还必须赞扬一下这部作品的服装设计,所有的服装都符合人物的要求,而且又十分大方和美观。应该说,这次演出的审美是一流的。
组成京剧的重要部分当然是编剧和唱腔设计了,我不是行家,自然无法说得周到,只能有感而发而已。剧本的改编无疑是成功的,抹去了原作特定的地点,舞台上更多的是展现历史的痕迹。角色的唱词突出的是此时此地的心境,而不是交代人物关系,从而使观众能更深地了解角色的内心,这也符合京剧的传统。我只是觉得念词单薄了一点,如果能加上一二段表现角色内心的台词,也许演员的表演就会产生更好的效果。这部作品的音乐部分也十分丰富,在很多段落都出现了交响的效果。演出过程中,观众席里常常爆发出掌声和叫好声,可见那些老票友们都陶醉在演员精彩的表演中,不能自拔。
我不是京剧行家,就连普通的票友都不是,但一个外行之所以被这部作品吸引,就是因为这次演出体现在各个方面的一流审美。可见,这部作品并不是面对票友,而是欲把京剧的大门打开,吸引更多的观众。我想,上面提到的“认识当代”的第一层意思也许就是强调这点,也就是要以当代的审美标准去演绎经典作品。看完这部作品,我也增加了让更多观众走入戏曲之门的信心,并想起几十年前欧洲歌剧舞台出现的变化。
当时,欧洲歌剧舞台也面临着无法吸引年轻人的尴尬局面。为了使歌剧演出更符合当代人的审美,欧洲许多歌剧院邀请一些知名的话剧导演执导歌剧,从而使歌剧不再只重视唱段,而是通过加强舞台演出的内涵性和多样性,增加演出的戏剧性。西方歌剧舞台这几十年的变化充分说明了这一发展过程的有效性。
重庆京剧团的《金锁记》无疑是成功的作品,起码在审美上可以说是不同凡响,但愿该团能再接再厉,排出更为精彩的作品。
文/李健鸣(作者系知名剧作家、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