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凝土
四十多年前,我十五六岁时,到湘西修路。有干部对人员进行“分类”。
有的人会破篾就成了篾匠,有的人会用锯就成了木匠,我说我会写文章,分类的干部听了一笑:“年轻人,你的特长对你无用。这里不要写文章的,更不要你胡思乱想,而是要你听令行事,要你有体力。我再奉劝你一句吧,以后别再向人提起你会写什么文章了。这点,可要好好记住!”
这个提醒,非常及时,我这个人总不安分。我去那里,是干什么?是开山,是填壑,是打隧洞修铁路。工具就是一把镐头,要不就是一把铲子,还有就是一担箢箕,还有锤子,还有钢钎,还有抬那巨石的竹杠,再有就是一句话:是机器的补充劳力。
每当搅拌机轰隆转起来,我就拼命地刨着卵石,铲着沙子,背着水泥。天晴也好,落雨也好,汗水浸透了衣背也好,两眼直冒金星也好,都没机会喘一口气。那时,我是多么希望搅拌机能停一下呀(哪怕就是坏了也行),可是,搅拌机就是不停,仿佛还要永远轰隆下去。
直到下班我爬到铺上,轰隆声还响在脑里,梦里也在轰隆作响,水泥灰也钻进耳里,甚至塞满两个鼻孔,人也成了混凝土,填进那个隧洞里。
绕圈
每次,我从黑暗的隧洞,一步一步地钻出来,我都觉得我自己今后还要钻,只要我活着。
后来,不修铁路了,不打隧洞了,有时间安静地读书了,我又觉得我读书,或者对于精神的探索,有点像我打隧洞,一段一段一段地推进。
再后来,我又想,这种类比不太合适,因为对于精神的探索不能简单地划分为阶段,甚至可说恰恰相反:各个阶段,互相穿插,反复再现,不断重复。
精神的探索是绕圈,不间断地重复绕圈。
从前修路时,在辰溪,在怀化,以及许多别的地方,我都有过相同的经历,经历过许多相同的夜晚。经验是逐渐积累的,是重复的一种结果。长年地行走,脚力能更稳。越是那种漆黑的地方,眼睛能够看得更远,因为精神能够把握某些情境相同的规律。比如你攀登,上山或下山,一般都在转弯的地方,出现同样可怕的深渊,有时在左侧,有时在右侧。当你感到空气稀薄,或者相对更为稀薄,或者是在山峰的背后又看见了新的山峰,才能够断定,确实在上升。然而,即便就是如此,上升或下降,也是相对的。无论在山顶,还是在山脚,头上星星,照样闪烁。山峰不但延至天外,而且也在心目之中,一切似乎都发生在不断重复的曲线之中。
林中
湘西修路时,我和一些人,曾经闯入一片森林。
森林里的那些树木全是很久以前的时代残存下来的高大乔木。
日光透过繁密的树叶飘下许多离奇的神意。
我抬起头,朝上望去,看着树干高耸入云,仿佛看见自古以来关于上升的象形文字。
大山的雾水滋养了这些绿色的森林实体,但也让我感觉到某个夜晚的雷霆闪电会让它们燃烧起来变成熊熊烈火。
我的脚下,那些根须,那些十分敏感的根须,那些韧劲十足的根须,也在无限的黑暗之中,模仿着那空中的枝条,在地底下复制延伸。
盖着地面的是厚厚的落叶,金黄的,铁灰的,每一片都闪耀着一种金属的光亮。
风摇动着头上的树梢让人感到自己的命运也同样的难以把定。
人在那片森林里会异样地觉得自己也是一种自由的野兽却又受到某种威胁。
人还感到自己也像树木一样在天地之间保持着一种上下平衡。
人还感到自己身上也压上了直到死亡才会消失的无形重负。
而死亡,在那时,对于我,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已不是个空泛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