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只有三个演员的朴素至极的小戏,何以持续热演了整一年,且在年底的各种戏剧榜单中被屡次评为“年度最佳小剧场作品”,北京人艺的这部 《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究竟魅力何在?丁先生完成于1920年代的作品,在今天看起来仍走在创作前沿,讲究恰好的分寸感,流露风雅高级的格调。通过北京人艺传统又不死板的演绎,这部舞台上的小小佳作让我们品味到喜剧的大灵魂:它总是持续不断地确认着人与人之间的珍贵联系。
——编者
话剧《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选取丁西林先生在上世纪20年代创作的《一只马蜂》、《酒后》和《瞎了一只眼》,三出独幕戏构成一组演出。丁老先生的戏剧创作手法非常精炼,故事短小精悍,叙述结构清晰,起承转合自然,戏剧性强,人物细腻。写喜剧讲究风雅,丁西林先生年轻时在英国留学,阅读了大量欧美小说,他创作的人物对话中自然流露英式幽默,这份分寸感适度的幽默搁在内敛含蓄的中国人身上,又是恰到好处,既淡又酽。
《一只马蜂》 是丁西林的戏剧处女作,创作于1923年。这幕剧反映的是1920年代社会思潮突变的背景下,两代人的观念冲突,年轻人的新浪潮与老母亲旧派婚俗观念形成对比。青春男女在真真假假的欲语还休间确认彼此心意。
“世界是个不自然的东西”。戏里的主角提出这样一个观念,也同时向自己和观众发问:为什么有些话在特定时间、特定环境里就不适合说? 因为,社会有时的确不是个绝对自然的环境,喧嚣的大多数仍然生活在某种框定边界中。无论在哪个时代,年轻人总有冲动去突围“大同观念”,去寻求释放自我的出口。这个过程并不简单,很多时候它绝不是明确的,相反,它暧昧而有趣,剧中人相互之间的言语试探,套路与真诚并存。最后,老母亲撞见男女主角拥抱在一起时,女孩慌忙中脱口而出的那句“一只马蜂”,是这个人物在不自然情境中极自然的流露,也是意外和谐的神来之笔。
《酒后》讲述一对夫妻在一个朋友酒后醉卧时,探讨爱情与婚姻。妻子向丈夫提出,她想亲吻这个酒醉的朋友。夫妻对话在情趣中藏着哲理。
妻子觉得,有爱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一个人有了爱,才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爱,只能是活在世界上。”这里的“爱”要定义起来,也是很简单的——不脱离自我意志的,内心最直接、最真实的想法。
当妻子对丈夫说:“我想吻他一吻。”剧场内的观众齐刷刷发出惊叹,伴着笑声。我惊讶于这位女子的思想,她崇尚的自由之爱,在今日看来都不过时,甚至是超前的。这番看似先锋得以至于离经叛道的情爱观,引申出一个关键问题:世俗中人,能有胆量在伴侣面前自由表达对他人的爱慕之心吗?我们能够多大程度地挣脱约定俗成的枷锁,表露内在的真情实感?
剧中丈夫的表现,十分风趣幽默。起初讶异,后来鼓励妻子不妨去亲吻朋友,引得在场观众笑声连连。看似胡来的嬉闹中,超越了占有欲的“爱”逐渐清晰起来:所谓信任、伦理、约束、克制和纵情……这一切,只能在彼此都怀有同理心的前提下,才得以展开探讨。
最后一则故事《瞎了一只眼》中,演员的表演比起前两幕稍显夸张。因为这个段落本身就是一出闹剧:先生不小心跌倒,太太情急之下给好友写了求救信。结果先生只是受了皮外伤。可朋友远道赶来救场,于是将错就错,妻子要求丈夫扮成头破眼瞎。先生为了兜住太太的面子,配合太太演戏闹腾。为了圆一个谎,不得不扯出更多的谎,谎言编织的过程中,一连串笑料产生了。
这则故事里,老夫老妻间寻常的打打闹闹、相互抱怨中,传达出爱意、包容与迁就。丁西林先生的喜剧水准正是在这些细节处体现,他在生活琐事中创造出情调和格调,贴近生活,也不伤风雅。
看完这部《丁西林民国喜剧三则》,我的第一感受是:这很北京人艺!妥妥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传统但又不死板。
舞台简单干净,又不缺设计感,可移动的框架勾勒出三个故事的场景空间。故事和故事之间换场时,演员的化妆变装都在舞台偏后的位置完成,观众看得一清二楚,也把演员一瞬间进入角色的“扮演”过程看得明白。一切都简洁明了,拒绝花哨,让观众把注意力集中在故事本身和演员身上。
导演尽量压制住自己的存在感,即便有一些主动的导演手段,很大程度也是交付给演员完成。比如,剧中人讲着不同的方言,口音成为塑造人物的一种手段,也立竿见影地区分了同一个演员扮演的不同角色,当然,也渲染了表演的喜剧色彩。还有第一幕中,老太太的形象由男演员反串,在形式上有着爆炸式的喜感。所有这些小“伎俩”,终究是为了服务于丁西林先生的文本,一切外在的形式最终把观众引向极尽细腻的对白中,让观众在人物的语言中品味到丁西林先生喜剧的灵魂——不嘲讽,不抨击,而在其持续不断地、确认着人与人之间某种神圣的联系。而这何尝不是优秀喜剧的传统,及其应有的文化态度。
(作者为剧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