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蕾参演电影《亲爱的》
电视剧《情满四合院》
以布莱希特学派为师承的上海戏剧学院培养出的郝蕾,却实现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追求的“既是演员,又是一个人”的造化。在最近播出的《情满四合院》里,郝蕾饰演的秦淮茹再一次让我们在影视表演中看到了这一点。她的表演特质中的“放松”,是她的分寸之证明。郝蕾主演电影《浮城谜事》
俞露儿
只有拥有自我的演员,只有一个真正的自我被生活不断书写的演员,只有一个能和周围世界真正产生连接的真正意义上的人,才有可能与角色共现完美。而那些大量自我破碎的,必须在角色中寄居的演员,由于失去自我,也在角色的黑洞中被耗尽。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句话若用于一个演员,足以说明他/她且非凡庸——只因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沉吟,太难了,更何况是一个女演员。
郝蕾25岁的时候,以明明一角,和当时还叫做段龙的段奕宏,在《恋爱的犀牛》里以与吴越(该剧另一版本女主角)差异化的表演风格,结实有力地覆盖了自己在《十七岁不哭》里的那股子青涩,从此在观众和她个人的心目中,确定了一条犀牛般的突进道路。
对于少年成名的女演员来说,这一选择,既合理,又不乏奢侈和莽撞,但回头看来,正是这种充满主见的选择,使得后来的郝蕾,在近20年的时间里,既得以在电视剧和电影中端出了《少年天子》中静妃一类的角色,又保持着舞台上出现的频率,同时在二者间实现了个人意志:做演员,不做明星。
明星是需要刻意争取的东西,极难,但却比一个好演员更加可得。好比大量的明星,未必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演员,但真正的好演员,也未必戴上明星的荆棘冠,这就是郝蕾的沉吟。
郝蕾身上,最有趣的东西,在我看来,就是两层皮肤,以及这两层皮肤之间的关系:一层皮肤,是她要塑造的人物,另一层,是她作为一个演员,得以保护住她自己本人。这对一个在1996年正值中国戏剧教育成熟期的时刻,进入上海戏剧学院的学院派演员来说,非常难得。
作为演员,郝蕾可以塑造角色,作为演员,郝蕾没有丢掉她自己——正是后者,创造了她得以塑造更好角色的可能。她自己,是她自己的台阶,往深了说,接近哲学。
前人曾这样评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饰演的公爵:“所有人都是演员,独一无二、优秀无比,但也只是演员而已。只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既是演员,又是一个人,是生活和艺术的完美结合体。”有趣的是,时间和实践一起证明,以布莱希特为南派师承的上戏,培养出的郝蕾,却实现了斯坦尼本人“既是演员,又是一个人”的造化。
在最近播出的《情满四合院》里,郝蕾饰演的秦淮茹再一次让我们在影视表演中看到了这一点。她的表演特质中的“放松”,恰恰是她的分寸之证明。在秦淮茹私下去见情敌娄晓娥,“争夺”何冰饰演的傻根这场戏里,特写镜头下,既不见机巧、又不见机锋的秦淮茹,却实现了一种松弛而不松懈的表演状态。在和娄晓娥针对傻根爱的到底是谁这一话题的“力争”上,郝蕾采取的表演策略,是“放”,而非“用力”。台词与台词之间,步步向前,但又步步后退,进退之间,反倒扭结出这个人物心底里的那股力量——一股忍耐的、无言的、庄重的力量,蕴含着秦淮茹这个人物在岁月中和傻根结盟的纽带之深,一个寡妇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与星星之火也将熄灭,目睹前路的一派荒凉。
李安说,放松方能专注,这是没错的,对演员如此,对观众也一样。当郝蕾的表演是松弛的时候,观众对人物的欣赏反倒能够专注,与之对照的是,使用蛮力的演员,因为沉迷于自恋,而单方面撕毁了观演关系,结果彻底掠夺了观众的欣赏空间,最终造成表演上的溃败。以《演员的诞生》为例,此情在演技及自我双重单薄的演员身上频频发生,皆不忍卒睹。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创作者,作为观众,都值得郑重感谢那些替我们保护了角色的好演员。
不争之争,恰是郝蕾的另一番沉吟,以至于谈及她时,总有各种被低估的呼声,而每每这种时刻,体现的却是郝蕾的第二层皮——对自己的保护。对一个演员来说,低估,永远比高估要安全。要知道,只有拥有自我的演员,只有一个真正的自我被生活不断书写的演员,只有一个能和周围世界真正产生连接的真正意义上的人,才有可能与角色共现完美。而那些大量自我破碎的,必须在角色中寄居的演员,由于失去自我,也在角色的黑洞中被耗尽,最终也无法在角色中真正复活。
一如郝蕾的作风,2010年,在30岁出头的时候,再次和廖一梅、孟京辉合作,排演了舞台剧 《柔软》。
我在保利剧院那一片流动的炫光中看《柔软》时,深深意识到郝蕾扮演的“碧浪达”,最终得以摆脱该剧美学指向上的严重符号感,一定意义上挽救了该剧的美学狭促。说的直白点,要把该剧演得不尴尬,很难。要是换一个演员,这个角色就会彻底沦陷在强烈的表达冲动里,而断然不可能塑造出任何可信、可带入观众的角色。但郝蕾之功,恰恰在于她两层皮之间的保护层。在整部剧的演出中,她的真我,仿佛渗透进了不够真的角色皮肤里,从而沁出了一点“人”的气味,而沁出的这个“人”,既不是郝蕾,更不是剧本和导演规定下的“碧浪达”,而是有了“既是演员,又是一个人”的影子。
与一般演员不同,郝蕾缺的,恰恰不是保护自我和保护角色的能力,而是好的角色,无论在舞台上,还是在大银幕上,在电视剧中。
譬如在《黄金时代》中,郝蕾扮演的丁玲。这是个非常难以突围的角色,虽在多个奖项评选中得以提名,但终归无法闪转腾挪,这更令我感到郝蕾不可能成为好的配角,她是个即使在主角的篇幅之下,都未必能有机缘获得属于她的角色的人。人生中无缘尽绽光华,有如等不来一场好运气的恋爱,此等缺憾,也算古难全。
《少年天子》中与她演对手戏的邓超,已成主流明星,《恋爱的犀牛》中两次与她合作的段奕宏,也找到自己文艺电影上的立身之径,而在中国好演员贫乏,好女演员更贫乏的现状下,在商业与文艺之间保持精准分寸感的郝蕾,却始终蓄能,无法喷发。究其原因,到底,是好角色荒。虽然这个问题,并不真正地在明星们的考虑之列,但却是一个真正的演员的高处不胜寒。因此,才有在她近40岁时,我们仍然像面对新秀一般,想要为她呼唤一件天衣,以期落在她身上无缝。是的,郝蕾就在那里,但是好的角色,始终不在。
“什么叫美,美有很多种,我必须找到属于我自己的表达。”据说14年前在她所饰演的明明,被孟京辉抱怨说不像吴越演得那样美的时候,郝蕾这样反唇相讥。彼时25岁的她,在保有坦荡之心的同时,不知是否了然“表达属于自己的美”,所需要的天作之合的概率,不会比稻草掉进针眼的概率更高。
演员,既是人,也有其艺术之命运。能做的,终归是要等,难的是,还能等。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个君,到底是谁,想来想去,或就是郝蕾本身。
(作者为中央戏剧学院博士、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