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在投降和抵抗的岔路前,英国命运的掌舵者不再是贵族,而是千千万万的无名者。(资料图片)
本报首席记者 柳青
电影《至暗时刻》的海报上,丘吉尔的侧影从黑暗中浮现,这让人错觉它是一部围绕着丘吉尔个人形象的传记片。而实际上,它的意图比“立传”复杂得多。
电影的内容集中于1940年5月的几天,开始于张伯伦被迫辞去首相,结束于敦刻尔克大撤退时丘吉尔发表了他一生最著名的演讲:“我们绝不投降。”这段历史不存在“秘闻”,丘吉尔在他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里几乎交代了时时刻刻的细节。因为大量的纪录片和电视剧,有关丘吉尔其人,不存在“罕为人知”的猛料。熟悉的人,熟悉的事,这给影片的选题和破题设置了巨大挑战。
导演乔·怀特没有回避这个难题。他坦然地接受了“套路”,然后,以丰富的视听语言把广为人知的史料拍出生动的戏剧情境。看起来,这电影走的每一步都踩着“套路”的痕迹。丘吉尔的人设如常:酗酒,暴躁,极端保守,孤家寡人。导演的电影语言是很传统的,大量正面-反打镜头,迷人的视线连接,利用剪辑制造无缝的视角切换,都是老派剧情片的标准手法,带来舒适安全的观感,一点儿不冒犯观众,很容易浸没到共情的情绪里。
但怀特在“处处寻常”里拍出了不寻常。与名人有关的电影经常会踩进一个危险的陷阱:自以为能独辟蹊径地呈现“名人光环的另一面”,标榜的“个性化、人性化”实则是陈词滥调。怀特和主演奥德曼一起破解了这个伪命题。影片上映以来,奥德曼的演技被吹上了天,他值得的。但“整容/重生般的演技”这类浮夸的表述完全没有抓住他表演的精髓。奥德曼的“好”,在于他严苛地约束了个人魅力和“彰显演技”的欲望,他以一种极度微弱的表演让自己融入了历史的语境中———丘吉尔,一个临危受命的伟人,站在的历史的转折点上,他是一个符号。当一个人站到权力的巅峰,他不再拥有“个人”,国家的选择就是他的选择,国家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这电影里点滴的“战时日常”,恰恰指向“反日常”的隐喻。
丘吉尔能渡过他首相任期最初也最严重的信任危机,和皇家态度有关。比利时王室投降德国法西斯,给乔治六世极大的打击。《至暗时刻》 戏剧化地呈现了丘吉尔和乔治国王达成共识的“瞬间”。当丘吉尔在议会陷入四面楚歌,乔治六世说出:“你应该到人民中寻求支持。”丘吉尔掏心掏肺说出:“我没有朋友。”乔治六世回应:“我是你的朋友。”这段“国王夜访”带着戏说的色彩,而人物和情境都是高度符号化的,在那间用冷光照亮的黯淡旧屋里,丘吉尔和乔治六世共同成为了当时英国的缩影和代言人。导演的意图开始明确,他越过个人传奇的诱惑,伸展更豪迈的野心,这是一个国家的寓言。
这就解释了之后那场“过分煽情”的地铁戏。一个出身于牛津郊外布伦海姆庄园的贵族,身居首相,在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决定“去人间”,从圣詹姆斯公园到威斯敏斯特的一路上,他在地铁车厢里听到了来自中下层的抵抗之声。老人、妇人、孩子和黑人———这个群众演员配置显而易见传达了当代两性和族裔平权的诉求。这个场景作为戏剧情境是生硬的,但作为事先张扬的寓言的高潮,创作者的声音在这里清晰:面对德国法西斯,在投降和抵抗的岔路前,国家命运的掌舵者不是贵族,而是民众,决定历史方向的是千千万万的无名者。
这就很明白了,电影片名 《至暗时刻》 并非指向丘吉尔的个人命运,至少不止于此,1940年的5月,那是丘吉尔人生中黑暗的时刻,那也是英国国运承受的黑暗时刻。电影里所有的铺垫是为了让丘吉尔的那场演讲爆发最大的势能,他面对上下两院的议员,说出那句震撼了欧洲的“我们绝不投降”。也是在这场演讲中,他说出了“一个新世界注定将要到来,拯救这个旧世界。”丘吉尔并不适合作为“现代政治”的样板人物,他是帝国旧时代的遗老,态度强硬地反对殖民地独立;他痛恨希特勒,既是出于政治家的敏锐判断,也夹杂着对“中下层逆袭者”的蔑视;他出任首相的前半个月里,没有踏足过下院。我们不可能坐着时光机回到1940年5月末的那天,询问他说出“新世界”“旧世界”的真实意图。但导演怀特从这句煽情的表达里延伸了多义的表达———旧世界既是法西斯横行的世界,也是被贵族政治垄断的世界;新世界是战争过后回复和平的世界,也是中下层将跳上政治舞台上发声的世界。那一刻的英国既处在国家存亡的临界点,也站在两个世界交替的门槛上。
这是早已被历史证明的,二战深刻地改变了英国,改变了它在世界格局中的话语权,也改变了它内部的政治环境。电影最后的字幕微言大义,丘吉尔在战后的第一次首相选举中落败,政治生涯画上句号。他生命的最后20年在写作和绘画中度过,当他在1965年去世时,各地的殖民地独立运动成燎原之势。真实的丘吉尔刻薄地嘲讽:“对伟大人物的忘恩负义是伟大民族的特征。”《至暗时刻》 其实是反驳这话的。乔·怀特让丘吉尔发出其个人政治生涯的最强音后,目送他离开,导演不认为这是一个被辜负的悲剧英雄,只是,属于他的时代谢幕了,在他身后,无名的人们怒吼着推动了历史的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