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多了出版界的“往事并不如烟”,感受反而不是公众号里泛泛而谈的“在10万+的年代,编辑何为”。恰恰相反,发现作者、培养作者、把文学价值变成商业价值,出版业的这些“真相”从未改变过。
电影《天才捕手》里有个细节,沃尔夫冒犯菲茨杰拉德,他俩共同的编辑——珀金斯训了沃尔夫,他说:“如果哪一天你能看到他人眼里的痛苦,届时你也许能写出超越菲茨杰拉德的文字。”以编辑的身份看到这种细节,挺尴尬的,太假了。也许导演认为,这构成一个有戏有情有冲突的段落,可坏就坏在戏做得太足。
“过了头的戏”在《天才捕手》里不是一两处,于是电影错失《天才的编辑》这本传记真正的灵韵。从《天才的编辑》到《天才捕手》,“怎么写小说、改小说”根本不是、也不可能是一部电影的重点,“戏”在人身上,在编辑和作者一言难尽的关系里。面对“人与人之谜”这个最迷人的戏剧悬念,虚构在现实面前露出了孱弱的一面。《天才捕手》的结尾特别煽情,珀金斯在沃尔夫死后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绝笔信结束于“那一天我们登上高楼,感受这座城市和生活的所有奇特、荣耀和力量。”珀金斯摘下帽子,独自躲在办公室里抹眼泪。而现实中,沃尔夫写这信时确实病重,但珀金斯收到信后还是回了,大意是“旧时光和故地都不必回了”。如果要逐一对比虚构和现实的细节偏差,没太大意义,只是电影用相爱相杀的套路去“解释”两人之间从默契到分崩的逆转,既虚张声势也太随意了。
当然,还是要感谢电影,如果没有这些虽然演得不着调但盛名在外的好莱坞大牌演员,“编辑们的故事”真是寂寞的题材。珀金斯作为发掘了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和沃尔夫的文学编辑,在美国文学出版界曾是家长式的存在,他的传记《天才的编辑》早在1987年就被翻译成中文,只卖了不到2000册。几年前,《我与兰登书屋》《出版人》《加斯东·伽利玛》等出版人的传记和回忆录陆续出版,也是读者寥寥。我是个趣味不够高级的读者,读编辑们的故事,对高大上的文学判词没留意,惦记的大半是编辑和作者相处的“老娘舅”琐事。编辑和作家的组合,有情有才,相逢于微末时,都想驶得万年船,像对待生死一样对待文学。可是面对评论、声名和金钱的惊涛骇浪,以及作品无常偶然的命运,编辑和作家的“情谊”又实在脆弱,文化人体面矜贵,不等于他们不计较。
沃尔夫凭着《天使,望故乡》和《时间与河流》在美国文坛站稳了脚,比起前两部大部头,他和珀金斯合作的第三本书是中短篇合集,珀金斯就和出版社商量,把沃尔夫的版税从15%调低到10%,沃尔夫为此大闹,最后争回了15%的版税,至此,两人已经有裂痕的关系遭到重创。把《时间与河流》献给珀金斯的,是沃尔夫,揶揄珀金斯是“讨价还价中从不吃亏的狐狸”,也是沃尔夫。
布克奖的创办人麦齐勒在回忆录里也写了一段,他和 《裸猿》 的作者戴斯蒙·莫里斯情投意合时,两人一起去马耳他度假,后来莫里斯转投别家出版社,一拍两散,从此路人。麦齐勒感叹出版界的人际关系脆弱,反复上演着编辑们的苦情戏:“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
所以,青史留名的作品是一回事,作品背后的私怨纠葛往往是另一番场面。巴黎莎士比亚书店的老板娘西尔维亚·毕奇客串过一次文学编辑,给乔伊斯出版《尤利西斯》,一生只做这一本,10年里重印了11次,卖到洛阳纸贵。然而《尤利西斯》在美国一解禁,乔伊斯就和兰登书屋签约,强硬地要求毕奇放弃版权。毕奇的回忆录原稿里有几段委屈诉苦的文字:“和乔伊斯一起工作,为乔伊斯工作,乐趣是我的,而利润都是他的。……我看到了他的另外一面,他是一名伟大的作家,也是一位精明的生意人,手腕强硬。”她甚至在给姐姐的信里写道:“他可以把别人的骨头磨成面粉,做成他的面包。”
看多了出版界的“往事并不如烟”,感受反而不是公众号里泛泛而谈的“在10万+的年代,编辑何为”。恰恰相反,发现作者、培养作者、把文学价值变成商业价值,出版业的这些“真相”从未改变过。历来文场如战场,寸土必争,从前的编辑同样和大众博弈,和评论斡旋,同样承受着现实销售数据的压力作出艰难抉择。
伽利玛以94岁高龄辞世,他在半个世纪里选择的作者群,筑起法国文学的半壁江山,但他以出版大量快餐式畅销书为代价,培养出“七星文库”。麦齐勒做了40年出版,公认是“英国最重要的出版人”,他却强调:“你永远无法预知一本书的命运,做这行,运气很重要。”当年他签下马尔克斯5本书的版权,前4本赔得血本无归,直到马尔克斯交出第5本书——《百年孤独》。珀金斯在美国出版界地位卓然,但他为了《了不起的盖茨比》和菲茨杰拉德承受的金钱和舆论压力,也不是寻常编辑能忍受,毕竟,菲茨杰拉德去世时,出版社库房里还积压着几千册没卖出去的《盖茨比》,两个当事人都过世多年后,菲茨杰拉德才被迟到地追认为20世纪最了不起的美国作家。
美国文坛的另一位“掌门”编辑戈特利伯在85岁高寿上,出了回忆录《嗜读之人》,他说做一辈子出版,悟到的就是“出版的本质是你自己的‘一头热’”。这是一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战役。戈特利伯掏心掏肺地写,做编辑,要紧的是对作品有同理心。可也是这个作者们公认“最善感、最敏锐”的读者,为老不尊,一把年纪抖落让太多名作家难堪的细节,为人为文都不太地道,欠缺同理心得很。
有时想想,翻检文学史的乐趣也就在此,比照这些人在写作中通达悲悯,一转身投入现实七情六欲的锱铢必较,人性的枷锁里,锁着最丰富的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