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纽约,经济大萧条的阴影笼罩着每个人。曼哈顿街区,斯克里布纳公司的店招格外醒目,这个创立于1846年的出版公司是所有写作者向往的殿堂。有个年轻人突兀地闯入编辑室,想取回书稿,“纽约城里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接受,可我觉得它很特别”。等不及编辑开口,为了捍卫自己那清高又脆弱的小心脏,他佯装倨傲,将书架上陈列的一众书籍逐一讥讽。
这场景符合不少人对作家与出版编辑间拉锯的想象。所不同的是,那间编辑室属于麦克斯·珀金斯,美国图书出版界最具盛名的传奇编辑;那排书脊上印着了不起的字眼:《美丽与毁灭》 《人间天堂》 《了不起的盖茨比》 《太阳照常升起》 《永别了,武器》 ……
电影《天才捕手》日前上映。该文本改编的原作有个略长但确切的名字——《天才的编辑:麦克斯·珀金斯与一个文学时代》,书作者司各特·伯格,曾获得1978年美国国家图书奖传记奖。编辑珀金斯的职业生涯有“弱水三千”,他推出的作家里,单是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和沃尔夫这三位天才就足够拉开美国文学黄金时代的帷幕。而电影中,导演迈克尔·达格拉吉让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都融入背景,只舀取托马斯·沃尔夫一瓢饮。因为他相信,这段充满了激情与克制、信任与背叛、惺惺相惜与针锋相对的合作关系,正是那个年代美国文学河流之下的暗涌,“珀金斯心平气和地藏身于天才作家的身后,但若没有这个隐匿的天才编辑,那一阶段的美国文学史或将引向另一个航道”。
他就站在错综复杂的枢纽处,于往来水流中捕捉珍宝
编辑室的初次相遇,沃尔夫33岁,除满腔的写作热情外一无所有。但科林·费尔斯扮演的珀金斯在听完那堆牢骚与嘲讽后,只吐出了一个名字“托尔斯泰”。他敏感捕捉到并小心维护着沃尔夫作为小说家最宝贵的才能——五官张开地来调用语言。但他也敲打着年轻人,“你暂时数落不了托尔斯泰,除非你能写出如《战争与和平》 那般的史诗”。这第一次谋面深深印刻在沃尔夫心里,此后他每交一次文稿,都会追问“这有追赶《战争与和平》 的希望吗”。
那天之前,珀金斯已在回家的火车上看过这叠文稿。“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处尚未寻到的门。在石头里,树叶里,门里,在所有被遗忘的面孔后面,谁曾真正知悉他的兄弟?谁曾洞悉过他父亲的内心? 谁不曾被遗忘在永远禁闭的囚室中? 谁不是生而疏离,至死孑然?”诗一般的语言摄住了他,虽然结构有些乱,还大把挥霍着华丽辞藻。可珀金斯透过洋洋洒洒文字看到了一种写作的新手法——沃尔夫能打通五官,调用人类所有触
感去描写一层肌肤,“泛着粉红色,能让人联想到海边珍珠的肤色”。他珍惜这股灵气,把棘手的结构问题揽到自己身上,挑挑拣拣删去9万字,只在更改书名时,旁敲侧击,“没有人会对《西卵的特里玛洛》 动心,但《了不起的盖茨比》不一样。《啊,迷失》必然会埋没在书堆里,可如果你用书中的意象天使呢?”如历史所示,沃尔夫的处女作《天使,望故乡》出版,旋即成为1930年代初的现象级畅销书。
沃尔夫的处女作蜕变记详尽地摊开在大银幕上。而对菲茨杰拉德或者海明威,导演在看似过场戏里不着痕迹地交代他们的来时路。沃尔夫大放异彩时,菲茨杰拉德步入一生最黑暗的时光,妻子罹患精神病,挚友海明威瞧不上他灵感全失“甚至写不出五个词”。那会儿,《了不起的盖茨比》渐被世人遗忘,新作《夜色温柔》无人识货。行将崩溃时,唯有珀金斯不断接济他,宽慰着他,“当年的中尉可曾想过,自己笔下会诞生《人间天堂》?”他提醒菲茨杰拉德,从1918年到1919年的时光里,《浪漫的自负者》是如何冲破斯克里布纳公司那保守防线的。电影略过往事,原著里则记得明晰。那篇手稿被高级编辑们接连否定,因为彼时他们公司的书目从未敢超越“体面高尚”的界限,他们所联系的作家里,也从未有新进或风靡一时的年轻人。老成持重的出版公司偏爱的,也是当时美国文学所推崇的,是譬如《福尔赛世家》这样的传统经典。是那会儿的下层编辑珀金斯擅作主张写信建议作者修改情节,才有了菲茨杰拉德与他的《人间天堂》。
1919年9月,在编辑部打算否决《人间天堂》的会议上,珀金斯起身发言:“出版家的首要义务是该为才华服务。”
至于电影里出现的海明威,戏份极少,统共两次。一次,两人在舞厅的爵士乐里释放天性,从来只有一副表情、一种装束的珀金斯踩着节拍抖起膝盖。后一次便是两人各站一边,同海里捕上的大鱼来张合影。书里记载,1925年,在修改《了不起的盖茨比》期间,已成名的菲茨杰拉德一边向珀金斯推荐旅居巴黎的海明威,一边劝说好友带着新作回到纽约。后来,《太阳照常升起》在珀金斯的强烈要求下弱化了过于冒险与粗犷的语言,奠定了海明威的文学地位。
对于珀金斯的知遇之恩,沃尔夫总是冲着情人絮叨:“记忆里,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我写的东西是有价值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相信我能干出点名堂,他就是珀金斯。”而按传记作者司各特·伯格的理解:“珀金斯就站在错综复杂的枢纽处,于奔腾而过的潮流里,迅捷地捕捉珍宝。”
暂且搁置激荡的文学背景,只专注于天才间纠缠的心灵
对于珀金斯这位出版界的大神级人物,电影里把他放低到人间,暂且搁置他身后激荡的文学时代背景,专心致志于天才之间、编辑与作者间相依相伴又互相纠缠的心灵。
珀金斯的夫人说,丈夫一直想要个儿子,而上帝给了他4个女儿,所以,他把托马斯·沃尔夫当做了自己的儿子。另一边,沃尔夫回忆,他最后
一次看见父亲,是在火车上,他的一生,只是为了回到父亲身边。遇到珀金斯后,沃尔夫仿若见到他渴望的、从未拥有过的“父亲”,“我富有天下文学奇才,想来也没什么稀罕,不过是添些砖撤掉点瓦,浑身上下,大概也就这几分真心能称上斤两,你要,就拿去吧”。
《天使,望故乡》一夜扬名,不久后,沃尔夫再次走进编辑室,声称新作 《时光与河流》 已经完成。在珀金斯惊奇的注视中,几名壮汉抬进3箱手稿。编辑部雇用了几个打字员,将这些用铅笔潦草地写在各种纸张上的文稿誊清,整整5000页。艰苦的删改又开始了,一年多的时间里,珀金斯和沃尔夫每周有6个晚上在办公室加班,一个删,一个改,一个刚砍去100字,另一个改后却多了200字。沃尔夫有素材,有直觉,能源源不断地冒出优美的词句,珀金斯提供了他所欠缺的洞察力,重新构架起有效的框架。两个男人为了 《时间与河流》不舍昼夜,形影不离。他们的身边人,珀金斯的太太和沃尔夫的情人只能各自神伤,一个哀怨地望着餐厅里空荡的座位,一个举起过手枪、吞下过安眠药。可再怎样抱团哀怨,男人间、作者与编辑间的情谊依旧牢不可破。
《时间与河流》付梓,一切在高潮中埋下祸根。沃尔夫坚持在扉页上加一段话:“本书谨献给麦克斯·珀金斯,一个勇敢、诚实的人。他陪伴本书作者度过了人生中最绝望的日子,作者希望,这本书能帮他实现自身价值。”小说出版后,一个与沃尔夫交恶的评论家语出刻薄:“这本书所体现的组织能力和批判智慧,并非出于作者的内心,而是出版社的办公室。”诛心之论是导火索,激起两人间心底积怨。30多岁的沃尔夫就像一个处于叛逆期的孩子,他可以用一生去爱戴父亲,却也总有那么一刻试图证明自己单枪匹马也能闯出一番天地。
于是背弃发生了,这让珀金斯有一整年“觉得处境不好,难以安眠”。可是,沃尔夫陷入官司时,久不来往的珀金斯还是愿意为他出庭作证。而当沃尔夫被结核性脑膜炎折磨得一病不起,他唯一放不下的,也是他和珀金斯间的情分。他们以作者和编辑的身份开启一段奇情,是亲密又复杂难辨的情绪让他们分道扬镳,是双方共同怀抱的忠于文学的信仰让他们在终点重逢。
“亲爱的麦克斯:我预感到自己的死亡……我和内心那个黑暗的自己面对面,我不认为自己有多惧怕他,但我最想做的事还是活下去,再见你一面……”读着沃尔夫的绝笔,珀金斯摘下礼帽,这是电影里唯一的一次。身后,书架上陈列着他职业生涯的华章:《了不起的盖茨比》《夜色温柔》《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 ……当然,还有《天使,望故乡》和《时光与河流》。珀金斯低下头:“事实上,我也曾经害怕毁了你的作品,也许一开始更好呢……”